郑少微的人格追求

一、郑少微的人格追求

郑少微生活于北宋末年,彼时党争连绵不断、酷烈异常,攻讦之风盛行,文字狱蔓延,政局大坏,人人自危,由于政局动荡不定,许多正直的士大夫身不由己,挟裹其中,历尽坎坷甚至命丧黄泉。郑少微一生久滞下僚,文名亦不显,其当时是否受党争影响,史无详载,但据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九十八:

《木雁居士集》,郑少微,字明举,华阳人。少孤,力学,登元祐进士第。始就试礼部,东坡知贡举,黄鲁直与较艺,得明举,由是赫然。古郫杨天惠、三嵎李新,皆以文名,时人号为三俊。按:少微在宣和间上书言时政坐废,家贫无田宅,栖成都金绳院十五年,不变其守。学益古,文益工,晚号木雁居士。有集行于世。德阳旧志载少微政和中知县事云。[1]

郑少微在元祐三年(1088)进士及第[2],是苏轼的门生。元祐元年(1086),司马光去世,旧党失去权威领袖,迅速三分为程颐为首的“洛党”、苏轼为首的“蜀党”、以刘挚、梁焘为首的“朔党”。三党之间,或因政见之异、或因人事倾轧,或由学术流派的不同而相互攻讦。苏轼被提拔为翰林学士后,第一次为学士院试馆职所撰的策题,就遭到程颐门人朱光庭的弹劾。在郑少微进士及第的第二年,苏轼再次被排挤出京,第二次赴杭州外任。苏轼是蜀党魁首,在其屡受弹劾之时,郑少微作为苏轼的门生,其仕途或许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郑少微及第后所任何职,已不可考。据《宋会要辑稿·职官六八·黜降官五》:“崇宁元年九月十四日,诏开具元符三年臣僚章疏姓名……邪下:王萃……郑少微、王知常……”[3]则郑少微曾在元符三年(1100)响应哲宗皇帝号召,上书谈论时政,并在崇宁元年(1102)被坐邪下籍,此时距他进士及第已有十四年时间。这十四年间,苏轼从杭州到吏部、从颍州到兵部、礼部再到扬州、定州、又一路被贬到惠州、儋州,直到建中靖国元年(1101)在常州去世。郑少微有一篇《东坡赞》:“四十年来捉麈尾,世人欲杀故当尔。海瘴昏天了不惊,闻有真丹滋发齿。”[4]文中所说“四十年来”当指苏轼出蜀为官之后的四十年,所以才会有后一句“世人欲杀故当尔”,苏轼于嘉祐二年(1057)二十一岁进士及第,绍圣四年(1097)谪居儋州,所以才有《赞》中所说的“海瘴昏天”,在这篇短短的赞里,郑少微既表现了对苏东坡一生宦海沉浮、屡遭贬谪经历的同情,也表达了对他旷达自适、乐天逍遥的人生态度的赞扬。这十四年,想来郑少微的政治命运也同晁补之、秦观、黄庭坚等苏门学士一样,在激烈的党争中随苏轼一起浮沉。郑少微入邪下籍这一年,苏轼已辞世,徽宗皇帝改元崇宁,即推崇熙宁之意,朝廷又开始重用新党。但此时的新党已是以新入相的蔡京为首的一帮小人,崇宁新党之手段比绍圣新党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旧党来说,更残酷的打击开始了,凡旧党人士,皆予以废黜,苏轼、秦观、黄庭坚、晁补之等,不管是否身亡,都被刻入元祐党籍碑,榜之朝堂。逝者已矣,而生者仍要继续遭受磨难。郑少微在入邪下籍之后又遭受什么样的磨难,也已无法详考,他唯一可知的实职是在政和年间(政和纪年凡八年,1111—1118)任德阳县令,在宣和年间(宣和纪年凡七年,1119—1125)又因上书谈论时政,获罪罢职,因家贫无田宅,寄居于成都金绳院十五年,但能“不变其守”、不屈其志。又据《蜀中广记》卷四十二记载,他后来还“徙居临邛”老家,“官至朝请郎”。朝请郎为正七品寄禄官,也许是郑少微任德阳县令时所挂朝籍。

郑少微一生坎坷多难,但秉性不改。他的好友杨天惠《渊乐堂记》称他:“生岷峨之崖,长邛崃之墟,出入于脂膏、游侠之窟,而其心泠然,独追正始、永和之人而师友之。”郑少微追求的是像竹林七贤、何晏、孙绰等正始、永和名士们恃才放达、不拘礼法的清妙风度。他也曾在“金寒玉暖,五十有余年,而后得寄禄第七品,赋秩四百石”后,“辟五亩之宅,治百塍之田。于是稍斥隙土,筑小堂焉,名之曰‘渊乐’”,目的是“会将致为臣,归老于其家”。郑少微命堂为“渊乐”的含义,他曾在给杨天惠求记的信中提及:

予,癯儒也。暴享此,得无有物瞰之?因书韩公《示儿》诗曰:“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夫经之勤,营之剧,悴形忍性,磨以寒暑,而偶有获焉。此韩公诗之所以饰喜,而予欲记之,亦以志难也。唯是名堂之意颇有以,而或者未即晓之。今夫渊明嗜酒,乐天亦嗜酒;渊明工诗,乐天亦工诗。凡语故事者,夫人知其然,乃予所以千载尚友之意,殆不其然也。子盍忖予心而试发之。

在建造好渊乐堂后,他就手书韩愈《示儿》诗,韩愈以之饰喜,而他以之志难。韩愈《示儿》诗,后人以为多言利禄、表露韩愈俗人心态,非议颇多。韩愈家世孤寒,自小就多次经历失去亲人的伤痛,并肩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韩愈处于一个士庶混杂的时代,韩愈也既有追求理想的一面,也有世俗的一面。细考韩愈生活的时代及其家世、早年经历、命运格局、人生理想,我们可以发现其《示儿》诗背后是韩愈“对家族的爱和责任、他的理想的生活模式,以及他对儒家思想的理解,借此可以还原一个重亲情、重责任、不伪饰,既畏天命又积极有为,不离世间常情又立志为圣的真诚文人形象”[5]。与韩愈早年经历相似,郑少微“少孤力学”,在五十多岁时,终于为自己建造了渊乐堂,其心境恐怕也与四十八岁的韩愈“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相似,所以他说自己与韩愈“名堂之意颇有以”。接着,他详细阐发了“渊乐”的含义。陶渊明与白乐天都好酒又工诗,堂名分别取渊明之“渊”与乐天之“乐”,是要表明自己也喜欢喝酒、作诗,愿与古人为友的意思。最后,他还让好友杨天惠对“渊乐”之意进行阐发。而杨天惠认为:

夫论人者,无论其人,而论其人之天。按渊明以微故辄行,而乐天以直言屡黜,是其过人已远甚,然尚非其巨者也。晋、宋之交,新故糅分,朝而南,暮而北,未见有坚明不二者也,独渊明逍遥前去,无所回其迹;牛、李之祸,簪笏偾路,朝为卿,而暮为虏,未见有脱遗无预者也,独乐天耿介中立,无所蹈其瑕。倘者先生所以取二子,宁是耶?抑非欤?[6]

郑少微是想要取陶渊明在“晋、宋之交,新故糅分,朝而南,暮而北”之际“逍遥前去,无所回其迹”和白居易在“牛、李之祸,簪笏偾路,朝为卿,而暮为虏”之际“耿介中立,无所蹈其瑕”两层意思。他想在当时激烈的党争中象陶渊明一样不问世事、远离纷争,又想象白居易一样不偏不倚、保持自己的节操。

郑少微晚年为自己取号木雁居士,他在《自赞》中这样评价自己:

欲置之庵岩兮,则神气甚锐,与世攀缘;欲贲以轩裳兮,则高视阔步,脱去枸挛。量虽褊,尚可容卿百倍;笔虽拙,犹堪倚马万言。褒博奋麈,御风泠然,盖所谓不夷不惠,而处乎木雁 之间。[7]

在这里,“攀缘”指的是心随外境纷驰而多变,如猿攀树枝摇曳不定。“轩裳”代指官位爵禄。“褒博”是褒衣博带的省称,指古代儒者宽衣大带的装束。“奋麈”用的是清谈家孙盛与殷浩奋掷麈尾相对辩论以致至暮忘餐的典故。御风泠然用的是《庄子·逍遥游》“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典故。“夷”“惠”指的是伯夷、柳下惠两个古代廉正之士。木雁则用的是《庄子·山木》的典故:“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8]由此看来,郑少微希望自己能够不为现实俗务和名利所拘,追求道家那种御风而行的轻妙,追求魏晋名士们的那种率直任诞、清俊通脱的行为风格,想在当时酷烈的党争中保持一种不夷不惠,处于有才与无才、介乎于有用和无用之间的避祸姿态。正如他所钦佩的老师苏轼一样,哪怕在世人皆欲杀的情况下,还是常捉麈尾,潇洒翩翩;哪怕是到了海瘴昏天之域,仍能不惊不怖。郑少微也曾赞扬黄庭坚:“卓卓涪皤[9],水月一境……碑照四裔,屦满户外,皤不能拒,辄代皤对”[10],在他看来,黄庭坚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如水月一般清澈的性情。的确,在面对人生苦难时,黄庭坚和苏轼虽然都一样坦然面对、走向超越,但黄是心性中的渗透,苏是体验后的超越。黄庭坚的处世哲理为“以不变应变”[11],远离政治、倾心艺术,冷眼旁观时局变幻,以理遣情,逍遥而不消沉,而这也正是郑少微所追求的境界。据黄庭坚《山谷集》,他与郑少微两人都与四川富顺的刘静翁有诗文酬答。《山谷集》卷十五《赠刘静翁颂四首》前的小序称:“郑明举《赠刘静翁四颂》,劝之舍俗出家,词旨高迈,玩之不能释手。然静翁在家出家,无俗可舍,因戏作四颂以赠行。”《山谷集·别集》卷三《别刘静翁序》称:“有郑少微明举者,成都名士也。称静翁纸帷布被,琴鹤以为行李,似不能不求于人,而未尝发于词气。”[12]身在俗世,心怀玄远,不以纸帷布被为意,唯愿琴鹤相随,在纷乱的世事面前,保持心态上的轻松洒落和潇洒适意态度,这也许也是郑少微心向往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