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司寇冒死卫道

钱司寇冒死卫道

钱唐(1319-1394),象山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刑部尚书(大司寇),以司寇而冒死卫孔孟之道,成千古奇闻。清代有学者对钱唐本事存疑,认为“野史近诬”不足信。然而,《明史》中有钱唐传,《钱氏宗谱》中有《大司寇状略》,同时代的官员鄞人黄润玉、邑人俞士吉对其均有“赞语”,言之凿凿。

◎求贤不拘一格,特授刑部尚书

特授刑部尚书钱唐

钱唐字惟明,据《钱氏宗谱》载:吴越武肃王钱修十六世孙。“年十五失怙恃,既壮,姿仪伟岸,身长玉立,才器卓越,博通经史。”隐居象山白石里中,故号白石山人。

元顺帝元统二年(1334),在民族歧视严酷的环境中,一个15岁就失去父母的少年,只有凭顽强的意志和毅力,才能“博通经史”。至正八年(1348)以后,元政不纲,江南群雄竞起。钱唐身居山谷,志存高远。至正十八年首谒方国珍,不合;次谒陈友谅,亦不合。于是,不远千里而至镇江,谒朱元璋。时朱元璋帐下谋臣如云,刘基、宋濂、章溢、叶琛都居帷幄。钱唐虽受朱元璋青睐,但与刘基、宋濂等同列,自愧弗如。适有小恙,告病辞归。回家后,对众人说:“圣天子出矣,吾归,静俟天授所定也。”

大明立国以后,朱元璋于洪武元年(1368)九月,下诏求天下韬隐山林之贤士,其略云:

今贤士多隐岩穴。岂有司(管理政务的有关官员)失于敦劝欤,朝廷疏于礼欤,抑朕寡昧不足致贤,将在位者壅蔽使不上达欤?不然,士大夫幼学壮行,岂甘没世而已哉!天下甫定,朕愿与诸儒讲明治道,有能辅朕济民者,有司礼遣!

这几句话,正说在钱唐的心坎上。洪武帝诏书还有附致曾投麾下的山林隐逸,希望再为大明出力:

敛迹盘阿,早识中原之有主;敷陈大义,已辩天命之攸归。长怀昔日参筹,宁忘当时赞理!

圣旨一下,有司当然不敢怠慢,登门拜访,敦促就道。钱唐本人,更是欢欣雀跃,作了充分的准备,写成一诗冼恭奉御览,其诗云:

大明洪武元年春,春雷一声天地响。龙飞在天雨如膏,大地山河增气象。

山人昔住东海山,山形如象山名丹。丹山之南有白石,山人隐遁松林间。

一朝阴气闭白石,天昏地暗人变颜。人人变颜心铁黑,山人铁心仍铁肝。

山人名不挂人齿,山人不与人相似。吴江江上吴山青,吴山有城高百雉。

好风吹步上京师,铁杖麻鞋见天子。天颜悦怪开天明,谨身殿中承圣旨。

致君尧舜端有时,山人事业当如此。

和钱唐同时应诏进京的草野之士很多,一般都要经廷臣初试,确有可取者,即以“明经”引见殿试。钱唐因为有这首诗,就免初试,直接入殿见朱皇帝了。

朱皇帝见钱唐是旧识,以平常寒暄语“路入金陵景若何”相问。钱唐才思敏捷,以诗作答,应声云:“五云凝瑞壮山河。龙楼拂曙天光净,凤阁生凉秋气多。”时值秋令,“秋气多”原属自然,帝偏以“秋乃肃杀之气”提出诘责:“汝以朕杀人太多耶?”钱唐从容以七律的后两联回答:“朝蜿人行朝觐礼,太平民唱太平歌。男儿身际唐虞世,有志须当赞庙谟。”后两联赞颂,轻巧化解责难。朱皇帝大悦之后,又命再咏一律。钱唐即口占云:

地辟天开建帝宫,金汤千栽驻飞龙。日融万国开黄道,云拥千官拜紫封。

太液莺藏花影里,御沟马羁柳沟中。特来献策尧阶下,野服随班觐九重。

朱皇帝以诗中有“献策尧阶”、“野服随班”等语,知钱唐此来,求官心切。当时一面广开仕进之门以求贤,一面又想以严刑峻法整肃官纪,朱元璋正想物色一个执法如山的刑部尚书。笑云:“谓朕不赐汝官爵耶?”随即特授刑部尚书。

钱唐有备而来,所以能对答如流。一番歌功颂德,使朱皇帝有点飘飘然。皇帝看钱唐才思敏捷,姿仪伟岸,以为真堪大用。

◎越位上书,冒死卫道

刑部尚书是管理国家法律及刑狱事务的最高长官,钱唐读圣贤之书,熟悉的是四书五经中所载的安邦治国的一些大道理,对于究竟如何掌控刑部衙门的运转,当然生疏。可是他又闲不住,总想“致君尧舜”,找点事做。《明史·钱唐传》中所载其功绩,都非关刑部职责,而在于向皇帝进谏,捍卫传统的孔孟之道。

这就要先从朱元璋的文化修养说起。他出身微贱,原本不学无术,可后来风云际会,由士卒而将帅,由将帅而帝王。在建立帝王之业的过程中,他体会到必须争取人心与人才。不仅需要武将,也需要文人,没有文化政教,就无法夺得天下。所以举事之后,到处征召隐逸,礼遇儒师,收揽了一大批有学问的人。每得一个地方,就按儒师的建议,禁止军士抢掠杀人,以取得民心。如攻下婺州(金华)后,每日令儒士二人进讲治道,恢复郡学,延请宋濂等为“五经”师。此后,朱元璋的学问与日俱进,有了政治历史常识,也学会了作文吟诗。他的领悟能力很强,对于历史、政治常有独特见解。然而他是一个以自我利益为中心的人,对于孔孟之道,只想取其为我所用,对孔子、孟子,并非顶礼膜拜。如对于孟子所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当他为“民”时,极力赞同,广为宣扬,一旦为“君”,就坚决反对,视之为大逆不道。

下面就来说说《明史·钱唐传》中所述及的三件事。

第一件是召钱唐到经筵,讲析《尧典》、《舜典》、《大禹谟》。经筵是皇帝的书房。立朝之初,朱元璋想从源头上了解古之圣帝尧、舜、禹到底怎样治国。这三篇文章是《尚书》中开头的三篇,文字比较古奥。也许朱元璋已听过别人的讲解,此时再想听听钱唐的说法,提出了一些问题,要钱唐解答。这正是钱唐所长,他站在皇帝案前,从容应对,侃侃而谈。看惯了大臣跪着答话的人,便指责“草野不知君臣礼”。钱唐不慌不忙,反应很快,还一本正经板起面孔反驳:“以古圣帝之道,陈于陛下,不跪不为倨。”这句话虽使指责者大惭,但在朱皇帝心里,总不是滋味。

第二件事是谏止皇帝做出的两项决定。

一项是洪武二年,朱皇帝“诏孔子春秋释奠,止行于曲阜,天下不必通祀”。“释奠”,意为陈设酒席祭奠。自汉代“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以来,孔子成为万世师表。每年春(清明)、秋(霜降)两节,天下各州县的孔庙,都陈设酒席,祭奠孔子(连元代亦遵此例),这就是“天下通祀”。洪武二年(1369),天下大办学校,同时设孔庙。朱皇帝提出“释奠”之礼,止行于曲阜孔庙即可。其初衷可能是为节省开支,不必过分张扬。这件事与刑部无直接关系,但尚书钱唐、侍郎程徐都大大不以为然,先后伏阙上疏劝谏。钱唐言”孔子垂教万世,百王宗师。天下祀孔子,如天下祝圣寿,报本之礼,不可废也”。程徐的奏疏更长。这无异于将了皇帝一军,使其很难对答。朱元璋作了冷处理,不予置理。《钱唐传》中云:“皆不听。久之乃用其言。”实际是到宋濂死后的第二年,即洪武十五年四月,才诏天下通祀孔子。

联系当时的历史背景,此事别藏玄机。

还有一项是洪武五年,“京师文庙成,行释奠礼,命罢孟子配享”(《春明退朝录》)。就是在孔庙设酒席祭奠孔子时,要撤去孟子的神主牌位。

朱元璋坐稳皇位之后,为使帝业能世代相传,想从古书中进一步寻求治国的办法。他记得打天下时,儒士们常以孟子语录作引导:“天下之人牧(管理百姓的人),未有不嗜杀人者;如人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矣。”于是,在每次攻城时,他都禁止士兵乱杀人,结果大得人心,的确奏效。所以立国以后,朱读《孟子》特别用心。不料细细一读后,却使他心惊肉跳。特别是其中讲到君臣关系时,有些话似乎针对着他的行为。如“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有些话还将动摇他子孙的帝王基业,如:“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这简直是在提倡造反!读到这里,朱元璋勃然大怒:“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所以,他决心要把孟子赶出孔庙。

此诏一出,许多大臣如刘基、宋濂辈,想必纷纷劝谏,朱皇帝不想再听,也不便说明,干脆下一道死命令:“有谏者以大不敬论,且命金吾(殿前武士)射之。”

别人都不出声了,唯有戆直的钱唐,竟“抗旨入谏”,还舆榇自随(叫人抬着棺材跟在自己后面)。上奏章时袒露胸腹,准备受箭。钱唐近帝前,边哭边谏:“孟轲七篇,无非仁义,大有功于圣门,深有裨于治道。不可以微疵而去其配享也。况任宾师之位,齐梁之君(指“则易位”一语),又非天子,明道经邦,语非倨慢。臣今得为孟轲死,死有余荣矣。”朱皇帝拒听,一摆手,殿前武士不敢违旨,下手并不太重,对着钱尚书选不紧要处射了一箭,钱唐应声而倒。钱唐自以为必死,诸大臣呆若木鸡。朱皇帝也愕然无语,但他知道,历代皇朝有一个传统:不杀“言官”。他不希望在历史上留下诛杀言官的恶名,命太医疗其箭伤,然而,并没有接受谏阻。到第二年,钦天监奏报“文星暗”。朱皇帝才说:“怕是孟子的缘故罢。”才恢复了孟子的配享。

钱唐的举动使朝廷中幼读圣贤之书的文官们都感惭愧,论分工,祭祀之类的事属礼部管辖;论职司,纠帝王过失的有丞相和御史台(后改都察院)。钱唐冒死卫孔孟之道,乃越位言事。尽管人们私下会有不同的议论,但不得不佩服他“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

第三件事情是反对皇家后宫张挂武后画像。

这就管得更宽了。这位刑部尚书探知后宫张挂着武则天画像,也要干预。后官的主事者应是马皇后,外臣无权置喙。但他偏要上疏:“自古淫荡乱法,秽德彰闻,莫若武后。有图尚存,宜投诸水火,以灭其踪。今陛下尚悬宫壶,以昭示来兹,不可训也。”此事属宫廷隐私,一经上疏,导致曝光,朱皇帝恼羞成怒。但也说不出钱唐什么罪名,只得传旨:待罪午门,听候发落。过了大半天,太阳下山了,钱唐饿了两餐饭。朱皇帝怒气渐消,马皇后过问此事,赐他吃了一餐晚饭,宫中亦从此撤图。

“顾问规谏”都不是刑部尚书职责。钱尚书老是越职言事,最后的一件事虽小,实在有点过分。钱唐自知分内事缺乏经验,分外事管得太多,皇帝对他变得冷淡,于是借口“耳聩”,请求辞职回家。而上书参奏他“办正事不力、目无君长、沽名钓誉、傲慢狂悖”的大臣也不乏其人。朱皇帝心里倒别有玄机,除嫌钱唐聒噪多事之外,还在细细观测,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于是将钱唐谪调寿州(今安徽寿县一带)

◎临终关怀,诏复原官

洪武五年(1372),经历了“谏撤武后图”案,钱唐想不如辞官,回家再当白石山人,过优游林下的自在生活。可是朱皇帝不允许,一是因为他心中的疑窦未曾解开,二是考虑钱唐这样的人才,留着也许还有用,因为他还只54岁,不到致政(退休)的年龄。

这疑窦是什么?原来在大明立国后,朝廷大臣开始闹矛盾,分成两派。一派是以李善长为首的淮右集团,一派是以刘基为首的浙东集团。淮右集团是跟随朱元璋起家的老班底,除李善长外,多为武将,当时是朱元璋信得过的。浙东集团则是中途招聘或投效的文人,这些人文化高,点子多,曾帮助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特别是刘基,太精明了,对事情的判断比他还准确,朱元璋有点不放心。

对于大臣中的两派,朱皇帝倒想慢慢看一看,看准了才办。两派相互牵制,对于自己不是没有好处。

朱元璋以李善长为第一功臣,任命其为丞相,封韩国公,年俸4000石。而对于浙江文人,常有出于本能的猜忌,尝云“从来浙人巧于回护”。宋濂仅封五品翰林学土,翌年以小过降为七品编修。刘基则被封为诚意伯,任命为御史台中丞,年俸240石,专事监察。钱唐本非言官,为什么老是越位言事?按地域说,钱唐也是浙东文人,与刘基是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就是朱皇帝想等着看清楚的。

李善长看中的同乡胡惟用,于洪武五年(1372)接替李善长当了丞相。胡惟庸把钱唐谪调到自己老家附近的寿州,那里自己的耳目众多,便于监管。钱唐倒是个老实人,并无心计,戆直而已,与浙东集团并无瓜葛。谪至寿州后,别人抓不到任何把柄。这样一过就是22年。

洪武二十七年,钱唐已是76岁的老人,还羁留在谪调之地,未能致政。由于突然发病,命在旦夕,寿州地方官职责攸关,故急报京城,朱皇帝才想起钱唐谪寿州一事。22年来朝廷出了许多大案,株连极广,原来的文臣武将,大多被诛。而钱唐并无大过,屈遭半生监管,于是就给这位老实人以一个临终关怀。是年九月,诏复原官起用。在赦诏到达之前,钱唐已于九月初九辞世。随后“恩恤有加”,命钱唐的两个儿子扶柩驰驿,归葬象邑玉峰山之原。

钱公逝世之后,晚一辈邑人俞士吉,曾作《钱尚书赞》云:

天挺人龙,豪杰云起,有美一人,怀奇海渚。应聘诣京,典谟立语。

受箭当胸,敢言砥柱。孔孟道尊,唐虞法举。三代遗英,邈焉寡侣!

明成化初(1465),鄞人黄润玉撰《宁波府简要志》收公传记,并作《尚书钱公赞》:

飞龙在天,见龙在田。千栽际遇,四方晏然。

轮翊有明,闲卫斯道,死生次之,国朝一老。

成化年间(1465—1487),礼部向明宪宗朱见深申奏,于孟子庙西庑奉钱公神主,配享孟子;万历三十六年(1608),敕建钱司寇祠于象山丹城钱氏宗祠之前,供乡人凭吊纪念。四百多年后,清光绪元年乙亥(1875)科举人半河郑秀文,景仰钱唐之荩忠卫道,登山凭吊,写了《过钱尚书墓》以记其事:

名墓无碑何处寻,峰峦环绕快登临。鹰岩磊落瞻来脉,龙角崔嵬隔远岑。

坦腹曾享贤圣祀,献诗义格帝皇心。而今古柏留三两,只听黄鹂弄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