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学家姜炳璋

经史学家姜炳璋

◎从“毋自欺”至“三考”联捷

姜炳璋(1707—1784),字石贞,号白岩。“生而奇特,五岁入家塾,读书至‘毋自欺’之句,恍然有省,自是言动举止,一不敢苟,俨如成人。”每读到这一段,我常感疑惑。“毋自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何况其小小年纪。及至疏理先生家世,才“恍然有省”。原来他家三世以来,都如此做人。父辈言传身教,子弟耳濡目染,家教、家风,使之然耳。

炳璋先生十岁能作文。因为有如此解悟,自然议论警拔,以至合邑传为才子。年十六,即补博士弟子员,府、县的例行考试,都名列前茅,为各级学官所器重。姜炳璋开始治经,深受《尊行曰纪》中多次提到的清初经学大师孙夏峰的影响。孙夏峰提出“以慎独为宗,以体认天理为要,以日常伦常为实际”。所谓“慎独”,即姜炳璋一生所秉持的“毋自欺”。治经笃守汉学家法,事事求真,考据谨严。由经而史,则受黄宗羲影响。黄宗羲的名著《明夷待访录》提出了一种非常进步而革命的历史观。如《原君》一篇,痛骂“家天下”的君主观念,充满了民主民族的精神。姜炳璋早期所写的《姜忠肃公祠堂志》(二卷),以及用乐府诗体写成的《尊乡集》,都鲜明地表现了这种精神。当时浙江学政雷鋐读了他的诗文,说过这样一段话:“余辛未(乾隆十六年,1751)校士(考核士子)四明,得姜士石贞,时方困诸生中。披其文、询其学、核其品,浙东士无与俪(相并列)者。近览其诗,益心异之。石贞诗庶合少陵诗史之意,举所传闻忠孝节烈遗事盘旋方寸中,磅薄郁积而呜咽慷慨以出之。至今司马之猿、参军之马,犹叫啸腾踔于纸上。”

雷铉这次是为了考核拔贡而到宁波来的。清代的拔贡,六年考选一次,规定州学选送二人、县学选送一人,作为考核对象。考试合格即可直接授官:上上卷者可授通判,上卷可授知县,一般卷授教谕。姜炳璋列上卷。该年全省通榜,得拔贡87人。主考官彭元瑞接见姜炳璋时说:“浙江一省拔贡,年纪以汝为长,学问文章,亦以汝为第一。”中了拔贡,大多数士子都不再考举人了。姜炳璋为了要考进士,决定与儿子姜埭同科参加乡试。发榜,姜炳璋名在五十六,姜康名落孙山。

象山科第绝响者已91年,里中父老白首未见象山有中举人者。及省报入城,观者踊跃如堵。报事人下乡,客履满户。有人劝炳璋大开贺宴。先生以家贫无以容客,且惊动亲邻,殊为未便为辞,作罢。

乾隆十九年(1754),姜炳璋参加会试、殿试,成甲戌科二甲第十名进士。

◎几个需要探索的疑问

行文至此,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姜炳璋中进士后,一说授石泉知县,又说于乾隆二十年起纂修《象山县志》。一去四川,一留象山,两者孰先孰后?遍查有关记载及姜先生的《尊行日记》,都找不到明确结论。后来无意中读到了《南充郑氏宗谱序》,其中有这样一段姜亲笔书写的话:

“丙子(乾隆二十一年,1756)之秋,南充郑氏以家乘来请,予未有以应也。自兹以还,饥驱四方。甲申(乾隆二十九年)入都谒选,单车赴蜀。越五年,谢病归里。丁酉(乾隆四十二年)郑氏复以谱请……”谱序末尾的落款是:“乾隆四十二年,岁次丁酉壮月谷旦,进士出身、文林郎、知四川石泉县事、署江油县事、乙酉科四川乡试同考官……七十一岁老人姜炳璋拜撰。”

这段话帮我弄清了三个问题,一、先生在乾隆十九年中进士后,由于“饥驱四方”,直至二十九年才入都谒选,赴蜀任职,在四川过了五年,谢病归里。二、乾隆四十二年,先生71岁(虚岁)。据此可以推算出,先生生于康熙四十六年,乾隆十九年中进士时48岁,二十九年赴蜀为58岁,三十四年谢病归里为63岁。先生辞世时78岁,当为乾隆四十九年。三五年的仕途中,先生担任过三个职务:知四川石泉县事,中间署(暂理)江油县事,乙酉(1765)科四川乡试同考官。

随着这个疑问的解决,姜炳璋的历史上出现了自乾隆二十年至二十九年的空白。于是又必须搞清两点:一是中了进士为什么不做官?二是在这九年中,他在做什么?

◎难人仕途的辛酸

局外人只知道士子得中进士的荣耀,而不知个中辛酸。先生的《尊行日记》对此有详尽记述。他“七艺俱佳”、“五策博赡详明”,和纪晓岚一起列入二甲,纪为二甲第二名,姜为第十名。发榜以后,皇帝还要派亲王和尚书以上的高官来当面验看。被验看者按名次十人一拔,纪、姜两人同一拨。新进士一一跪报履历,这些大员对其中六人交口赞誉,纪晓岚、姜炳璋等四人以“貌不出众”,大员均无一言。默默而退之后,纪晓岚则得四大人交荐,入词林。于是有好心人为姜炳璋出点子,谓“宜谒当路(权渚”。先生自知家贫,无力具厚礼,且“书法不工”,“貌不出众”,“谒之无益”。后来几位房师还劝他留京考(国子监)助教,只有雷世兄(雷鋐之子)力劝不如归去。他说:“君有当归者三:家贫,一也;逢人只正色而谈,二也;懒交接,三也。有此三病,胡云不归!”于是归意遂决。这就是他无门进入仕途的原因。

姜炳璋《尊行日记》

会试期间,姜炳璋有幸结识了纪晓岚,两人结下深厚的友谊。姜炳璋回家时,纪哓岚作长篇五言古诗八十二韵《送姜白岩南归》相劝慰。原诗较长,节录如下:

姜子嗜古文,穷年坐环堵。默默抱陈篇,圣贤相对语。

得失心自知,未计旁人许。坐此困名场,垂老又龃龉。

人生在不朽,一官宁足数?漆室久昏昏,千年待一炬。

古圣与古贤,灵爽实凭汝。名山亦可藏,何必图书府?

圣代方崇儒,汝岂终贫窭?逝矣东行謄,无谓多凄楚。

◎“饥驱四方”:编纂县志,主讲教席

对于这九年的行藏,炳璋先生用四个字概括:“饥驱四方”。乾隆二十一至二十三年(1756-1758),姜炳璋应前后两任县令曹鎜、史鸣皋之邀,与如皋冒春荣同纂《象山县志》。该志序言中有一段史鸣皋和他的谈话:

进士白岩姜君曰:窃尝有志于斯,数十年矣。订误补抉,读书涉志中语辄书之。积楮日多,然鹿鹿未能编辑也。及曹明府(指曹鎜)慨然举修,谬推秉笔,乃稍诠次之,不久而罢。明公及此,实为斯邑千百年文献之幸。

读这段话时,一请注意称呼:“进士白岩姜君”,可见未曾任知县;二是重编县志是姜炳璋数十年来之夙愿,资料早有积累,编纂亦多创意。即如《山脉》一编,一改旧志孤立叙述之法,按地形、走势整体记述,合中有分,颇具现代意识。

乾隆二十三年之后先生的行踪无明白的记述,但于《白岩山人诗文集》案语中可略见端倪。文集中《鄮风》篇后有案云“当是设帐鄞县时作”,又有《兰江晤言》案云“当是先生主讲金华时作”。清乾隆间各省书院大盛,竞聘名师讲学。先生以进士身份愿出主讲席,自为各地书院所求之不得。鄞县令宋鉴深知先生造诣,先生编纂《象山县志》事竣,即聘主就螂县教席。《〈禹贡〉言贞言错辨》一书,即于此时由宋鉴为之作序。

乾隆二十八年(1763)内阁学士钱惟诚至金华。钱惟诚,乾隆十年状元,乃乾隆甲戌科会试的总裁官,姜炳璋当年曾蒙其接见并受奖谕。此时姜炳璋方主兰溪讲席,闻座师来,即携所作《读左补义》前数卷拜谒,恭请作序。序中有几句话言及此次晤面情况:

癸未(乾隆二十八年)之秋,余(督)试金华。姜子白岩,方主兰溪讲席。试毕来谒,问所为。口:“有《读左补义》若干卷,未及卒录,敢以前数卷先。”余未及观。及下处州,中途无事,乃悉读之,反复数过,叹曰:“姜子之善读左氏也。”……则谓”自有左氏以来未有此书“可也。爰序数语寄之,以亟索其全帙也。

再回过头来看看姜炳璋的有些著作,显然是主讲席时之启蒙读本,或专题讲义,如《诗经提纲》:“取三百零五篇古序,排比成文,‘笙诗六篇’亦具焉,以便学子讽诵。”《周礼提纲》:“是书取三百六十职掌,分六官排比成文,亦便学子讽诵。”

《古诗亿(肊)》:是对《玉台新咏·古诗十九首》之新解,《古诗十九首》代表两晋南北朝时期五言诗的最高艺术成就,最早见于梁萧统的《昭明文选》,但对于作者和时代,众说纷纭。炳璋先生认定其为东京安顺人所为,并云“参考诗中词意,无一不合”。本书似为教学中的讲义。

《玉溪生诗解》:玉溪生为李商隐别号。李商隐诗以其含意朦胧、辞藻华丽、对仗工整为许多读者雅爱。炳璋先生辑李商隐诗240多篇,提出新解,认为与少陵(杜甫)异曲同工,“不得志于君臣朋友之间,而不失其性情之正者,义山(商隐)之诗有焉”。本书似是专题研究讲座的讲义。

《诗序补义》与《读左补义》都是陆续写成的。《诗序补义》阐发“诗人之义”与“编诗之意”,乃研究《诗经》之作,似为书院“高级班”讲课教材。《读左补义》似为教学《左传》手记,年复一年,逐渐积累,直至先生由蜀解组归来,又历三四年才完稿,可以说是用先生毕生精力写成。

从作品来看先生八年行藏,只能是约略言之。挂一漏万,在所难免。

◎仕途五年在四川

乾隆二十九年(1764),先生入都谒选,以58岁高龄单车赴蜀,知石泉县(今四川北川羌族自治县)事。为什么决意不入仕途的姜炳璋又会去石泉当知县呢?原因在于石泉县有特殊性。石泉为大禹出生地,明清两朝规定,凡任石泉县令者,必须由进士出身,捐班吏员出身者不能充任。然而,石泉又是一个民族杂处的地方,观念、习俗、生产、生活都比较落后。县令空缺,哪一个进士出身的人乐意去此就任?谁又能改变石泉的现状?于是有人建议召姜炳璋。先生秉儒家“仁以为己任”的理念,认为这次是朝廷“寄百里之命”。莅任后,首先提倡教化,向边远地区传播中华文明,作“六勤”、“九戒”以劝儆民众。接着,到大禹出生地、县治南一里的石纽山及山下的旧庙作考察勘踏。先生在《重建夏禹庙记》中说:“乾隆甲申(二十九年),予宰邑。谒庙,摧颓剥落,又将圮焉。于是斥俸(拿出工薪)为之倡(倡导),正殿易而新之。别建大门一间,门左右各三间,建庙后,祀圣父崇伯、圣母有莘氏。又建神庙故里坊。”神庙故里坊在石纽山前路口,石基、木柱,覆以瓦片。坊上悬木制匾额,上书“神禹故里”四大字,柱上挂木制楹联,上联“石纽之村笃生圣人,皇皇史册,古迹常新”,下联“刳儿之坪产石如血,青莲好古,大书禹穴”,均为先生手书。庙成之后,先生写了《禹穴考》,文附《石泉县志》。同时在酉山建书院,引导邑中青年读书上进。其次是从改革农业生产着手,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平。当地民众,向来唯以种植养麦充粮食,因教以注水作堰之法,教民种植水稻,还劝民多栽桑柘椒桐等经济作物,增加收入。同时逐步改革嫁娶、丧葬中的旧习陋俗,使“民风日淳,民食日裕”。后来先生还主持修撰了石泉的第一部县志。“淳淳教谕,民有慈父母之称。”

赴蜀第二年,受命为乙酉(1765)科四川乡试同考官。小小县令能作乡试同考官,省内有许多举人将成为他的门生,这是一种士林称羡的荣誉,可惜少具体记载。论资历、论文章、论人品,先生是当之无愧的。那时候他的好友纪晓岚已由福建学政升任翰林院侍读学士了。

嗣后,姜炳璋奉檄临时兼理江油县事。江油处于绵阳之北,涪江上游,经济较石泉发达。闻姜县令来,“邑中无赖皆走他所,店站赌具悉自毁之”。先生到任以后,也是先以“六勤”、“九戒”劝惩民众,同时审结了县内几件久拖未决的疑案,使民众大为悦服;为书院筹措办学经费,增拨“膏火”田;革除了县吏衙役中多年留下的陈规陋习,改变办事的作风。江油县旧有大坝,损废已久,先生引导人民加以修筑,还亲临工地,鼓励督察。署任六月,堰成,开田数千亩,民因号为“姜公堰”。当他返回石泉的时候,江油民众沿路依依送别。先生口占一诗相赠:“我吏此邦才六月,临歧事事费沉吟。江城父老何相忆,好把吾言仔细寻。”(吾言,指“六勤”、“九戒”)

赴蜀五年,县务冗杂,使先生心力交瘁。进入宦海,他方感雷世兄当年劝诫莫做官的一番话,确有先见之明。四卷《石泉县志》,已集众人之力编成。自己的《读左补义》前在金华时蒙恩师钱惟诚青睐,由于未见全稿,只是“爰序数语”。钱老师还“亟索其全帙”呢。可是,哪有动笔的时间!

“健康状况不佳”向来是辞官的最妙理由,于是先生告病归里。

◎告病归里,专心著述

乾隆三十四年(1769),姜炳璋回到家里,急于完成《读左补义》和《诗序广义》两书的著述。两书是他一生读《春秋左氏传》和《诗经》的心得,逐渐积累,整理编纂,以后又不断补充修订,日臻完善。他念兹在兹的是入蜀前座师钱惟诚“索其全帙”的期望,想抓紧时间写成两书,呈于老师座前,请再作序言。奈回乡后应酬太多,有请撰墓志铭者,请修族谱者,直至乾隆三十八年方才完稿。正打理进京面谒,忽闻钱老师已驾鹤西归。好在纪晓岚已于该年获赦,自乌鲁木齐返京,重入翰林院暂任编修,被荐为《四库全书》纂修官之一。于是决定携书稿相访。

老朋友久别重逢,相对唏嘘。见姜炳璋老泪纵横,纪晓岚允日后为《诗序广义》作序,并建议改书名《诗序补义》,至于钱老师之序,就作为手迹保留,不再改动。

翌年纪晓岚擢升《四库全书》总纂,十年中专司其事。在编录《四库全书总目》时,录同代人的著作甚多,其甲戌同年钱大昕、王鸣盛、姜炳璋、顾镇、范家相等人都见于总目。

先生之《诗序补义》与《读左补义》均被录入《四库全书》,后者在百余年间的流传更广。迨至清末民初,陈汉章先生说:“百余年来大江南北家置一编,亦有为之重刻者,声价在《诗序补义》之上。”

先生对乡土文化的贡献也很大。与冒春荣合纂之乾隆《象山县志》,“旁采广搜,阙者补之,讹者正之,繁者削之,其昔无而今有者则审慎而增益之”(宁波知府史尚廉语)。早年在黄宗羲革命史学观念影响下写成的以《尊乡集》为代表的许多诗文,对读者有很大的激励作用,孕育了象山后一辈乡土文史学者倪象占、钱沃臣等的成长。他的学生倪象占读了《尊乡集》,评云:

顾恺之写人物,颊上添三毛,时称神妙,窃谓此传其形,传其神,而声音行动之趣,则未能尽传。读吾师《尊乡集》诗,斯无不传矣。其高音古节,逼前人者,诸名公先生已言之,后生小子,其何辞以赞。然清夜枯檠,取是编展读一过,忽若凄风苦雨,淋漓交集,忽若剑戟摩戛,驱驰怒突,忽若坐深山大壑,唯鬼啸猿啼,赫然骇人。一片苦心,开出生面,忠魂义魄,跃跃纸上,千载如见也。此岂恺之笔墨之所能到乎?后之读此者,能不有所兴起耶?

乾隆四十九年(1784)七月初三,象山一代学人姜炳璋先生遽归道山,享年78岁,卜葬于邑东梅溪金钟山巅。这里借用纪晓岚的一副挽联:

岱色苍茫众山小,天容惨淡巨星沉。

唐鉴《清儒学案》列石贞先生于“经学门”,《清史稿》列先生入《儒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