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朝元老俞士吉及所历的人和事
元至正二十年(1360)秋天的一个黄昏,象山县城赏门根的书生俞仲殷,在室外躺椅上等候妻子分娩。趁此闲暇,对一首未完稿的诗作些推敲,恍惚睡去。梦中忽得“老桂古香分月窟,移将天下压群芳”两句,正高兴间,耳旁有人召唤:“孩子落地了,是个公子!”睁开眼就听到孩子哇哇的哭声。仲殷喜不自胜,因遇此吉兆,就给儿子取名”士吉”。
这正是元末方国珍“以节钺镇浙东”的时期,象山已经结束了对“南人”的民族歧视。8年之后,大明朝建立了。俞士吉于洪武二十九年(1396)会试列乙榜,授府学训导,时已37岁;建文年间(1399-1402)擢监察御史;永乐初(1403)擢佥都御史,两使海外,49岁出知大郡襄阳,10年后擢山东左参政;洪熙元年(1425)授詹事府詹事;宣德元年(1426)授刑部侍郎,宣德五年,以七旬老翁致政荣归。
“知政失者在草野”。37岁以前,俞士吉身处草野,当时所赋诸诗,语多尖利警拔。37岁后入仕途,历经五朝,可称元老,其间并非一帆风顺。其所历之事、所遇之人,亦纷繁复杂,锋芒是磨尽了,多了一份圆熟,对于某些事,这里有必要作些补充说明。借此不仅可读懂俞士吉,亦可进而窥见当时大环境,读懂明代的许多人士。
◎在科举“兴废”中蹉坨岁月
洪武元年(1368),皇帝下诏求贤。象山县两位顶尖的文人钱唐和蒋景高在县令孔立的敦促下,赴京应聘。不久有消息传来,钱唐应对称旨,竟当了刑部尚书,蒋景高初授国子监助教,后被分发回本县当教谕,主管县学。孔县令还登门拜访了县内另外几位知名文士:姜士周、黄思铭和胡景让,表达了要“荐举”的意思。胡景让是答应了,另两位坚决辞谢。不论怎样,文化人又得到了尊重,“九儒十丐”的时代已过去了。
洪武二年(1369),皇帝颁发了圣旨,诏令“郡县皆立学校,礼延师儒,教授生徒,以讲经论道,使人日渐月化,以复先王之旧,革污染之习。此最急务,当速行之”。为奖掖入学生员,“月给廪米,每人五斗”。县学的学额,初定20名,后因要求入学者踊跃,力口“增广生员”,不能满足,又加“附学生员”。象山县学的师资优秀,教谕蒋景高、训导胡睿中,都是邑内饱学之儒。当时还规定,成绩优良的生员,可以由县学、府学保送进太学(国子监),优秀的太学生可直接授官;青年士子,要参加科举考试必先入学。俞士吉“自幼岐嶷(聪慧)异常”(嘉靖县志语),从中得到很大鼓舞,十几岁就有幸进象山县学,得到名师的教诲。
洪武五年,举行了明朝第一次科举考试。八月,浙江乡试得举人40名,明州府占14名,解元为鄞人郑真,象山樊余庆亦入秋闱。据郑真《荥阳外史集》记,当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明州府以诸进士将计谐(赴京参加会试),设燕(宴),歌《鹿鸣》劝驾(送行)。是日乡贡进士(即举人)郑真、樊余庆等共14人坐以齿(按年龄就座)”。消息传来,初进学的俞士吉和其他县学生员莫不振奋。可惜科举试行一年后即停止。原因是洪武帝急于选拔官员,而所录新进士,大都书生气十足,不堪大用。
自洪武五年至洪武十六年,专行荐举与贡举(从大学生贡士中选拔),规定被荐人年龄要在25岁以上。后来皇帝又发觉其中舞弊甚多,贪赂公行,宰相胡惟庸操实权,门生故吏遍天下,皇权被架空。诛灭胡惟庸之后,朱元璋决心恢复科举。洪武十七年三月,重定科举取士制。
洪武十八年三月,新科进士放榜。小小的象山县,竟有徐应台、方伯礼、应宗义三人入春闱。捷报传来,合邑沸腾,对县学生员,激励更大。而蒋景高主教象山17年,功不可没,惜明代人因其被明太祖所诛,故作忽略。但公道自在人心,至清代,蒋景高终于入乡贤祠(民国县志)。
令人遗憾的是生员中的尖子俞士吉竟铩羽而归,连地方官员亦为之不平。此时他已满25岁。于是,有司连续几次以“贤良方正”向州郡荐举,士吉不愿接受。他希望凭自己的才学,实现金榜题名。可是,命运之神不肯眷顾,连考三次都名落孙山,直至洪武二十九年(1396)八月,才中举人。
12年的岁月蹉跎,挫尽了俞士吉的锐气,对功名几乎心灰意冷。然而,也正是这12年间,俞士吉积累了人生的阅历,拓宽了眼界,看懂了官场。
◎遍赋家乡的山光海色
俞士吉三十而“不立”。连续几次科场失意,和象山两位前辈的官场坎坷,引起了他对人生的深沉思考。钱唐老先生迄今还谪调千里之外,精神虽被称道,毕竟也由于粗鲁赣直,自食苦果。业师丹台先生蒋景高,学识渊博,称一方才子。掌教象山十七年,“一时生徒,咸抵于成”(嘉靖县志语)。洪武十八年(1385)科考,海角小邑得进士三人,竟罹“表笺”之祸,身首异处。其原因亦在于事功心切,树高招风。俞士吉深感人生祸福无常,宦海云谪波诡,置身官场者,常如临深履薄。
俞士吉转而读百家之书,览山光海色,寄情吟咏,以抒所怀,留下了许多咏赞家乡风物的诗篇。他上县北丹山的次数最多,吟成了《蓬岛春光》、《丹山夜雨》、《仲秋登眺象峰》、《游丹山》诸篇;东至贤庠、海口,有《东村牧笛》、《海口涛声》;西到黄溪、墙头、西周,有《黄溪夕照》、《西沪渔歌》、《姜屿晴岚》;北到陈山、湖头渡,有《陈山晓渡》、《湖头野色》,南到石浦,有《石浦秋霞》。这些诗中有春光、秋霞、夜雨;有山景、野色、涛声;有牧笛、渔歌;有夕照、晴岚。诗篇描绘了明代象山神奇秀丽的山光海色,展现了边远海邑的风土人情,今日读之,仍令人神往。象山从古至今,还没有一个诗人,能像俞士吉那样,用工整的七律,绘声绘色,全面展现象山各地的自然景色和风土人情的。
史称俞士吉“善诗,爰笔立成”,可惜留到今天的太少。细读《象山历代诗选》中所载其12首七律,觉得俞士吉前期和后期的诗风已有所不同。下边试录同样以咏丹山为内容的两首诗,并加比较,从中可看出俞士吉思想境界的变化。
蓬岛春光(前期作)
碧桃春醉地仙家,蓬岛睛光丽物华。
丹井砂明金作底,石田烟暖玉生芽。
庭前鹤映三花树,洞口人酣五色霞。
更倚东风望瀛海,楼船应是到天涯。
《咏丹山》(后期作)
为访蓬莱到此山,晓披浓雾重跻攀。
紫藤乱挂苍苔蹬,绿树重遮白石关。
岭上群羊何日起,云中白鹤几时还。
仙家犹是成荒址,生世营营总是闲。
从两诗内容看,所云“丹山”,指丹城背后的蓬莱山。其具体方位,似定格在石屋。所云“地仙”、“仙家”包括徐福、陶弘景及曾经居此的僧道。
《蓬岛春光》是一幅春光明丽、色彩鲜艳的山水画。诗人融古今风物于一炉,加以渲染。首联点题,“地仙家”谓地仙们所留下的家园。借助地仙的传说,引发读者联想,这就使春日晴光煦照下的蓬岛美丽风物,平添神奇色彩,有如把一杯白开水变成酽酽的、异香扑鼻的浓茶。颔联两句,承“地仙家”余意,写眼前景色:丹井和蓬莱泉都清澈见底,其中洁净的黄沙,有如一层金底,石田(石屋八景之一,后称“移情台”)在日光下蒸发出来的水汽,透出暖意,水汽笼罩下的石花,又依稀是美玉生芽。颈联转而融入对当年“地仙家”的想象:招鹤峰(石屋八景之一)庭前的白鹤与杂树上的繁花交相辉映,石屋洞口的人们置身于彩色云霞中所得乐处,令人陶醉。尾联更推进一层,把自己和古人融成一体,无法分清彼此,“倚”(此字用得妙)着东风,极目大海,料想当年徐福求仙的楼船,应该是到达目的地(天涯)了罢。
《咏丹山》则是处处从“成荒址”着眼写景。首联先说此游之目的,是慕名而寻访“仙家”旧址,清晨冒着浓重的大雾,再次登攀。颔联写到达之后,看到物是景非,满眼荒疏:石磴因长久没人走而长满青苔,连青藤也爬上去了;白石关即石屋,掩遮在重重的绿树之中。颈联写抬头、放眼,看天、问天:眠云坞(石屋八景之一)后背岭上羊群一样的白云,是哪年哪月开始有的?曾在招鹤峰(石屋八景之一)栖息的白鹤,放飞远方,什么时候才回来?接着,自然归结到“仙家犹是成荒址”一句,显得舒卷自如。
一般诗到这里感慨“物是景非”,其意已尽,但本诗还有深一层寓意,转出最后一句“尘世营营总是闲”,用以显志。
末句中的“闲”字,不能错解。《说文》:“闲,阑也。从门,中有木。”《汉书·贾谊传》:“今之卖僮者……,纳入闲中。”可见“闲”是用木栅围起来贩卖奴婢的大框框。诗人经历了二十几年的世事变迁,深感为官者“伴君如伴虎”,至于一般平民百姓的祸福无常,更不用说了。一个随手拈来并不那么引人注目的“闲”字,真是说穿了当权者的凶狠忌刻,道尽人世间的辛酸。
这两首都是好诗。前一首由如诗如画的春日风光,引出五彩缤纷的想象和回忆,融眼前现实与千年往事于一体,难分彼此。全诗以情趣胜,发人遐想,引人入胜。后一首着重写眼前之“荒址”,卒章悟出人生哲理,以理趣胜,发人深省。两诗均为严谨的七律,善用虚字,对仗工整而句法灵活变化,颇见诗家功力。
◎从府学训导到佥都御史
洪武二十九年(1396),步入中年的俞士吉,总算中了举人。翌年二月,赴京会试,又名落孙山。好在明代还有个乙榜,录不第进士中成绩比较优良者。俞士吉列乙榜,授山东兖州府学训导。
训导作为府学教授的助手,职责是指导府学生员再修四书、五经,主要还是必须教会其“制艺”,即应付考试的八股文。
八股文原为便利考试官阅卷而设的一种特殊文体,创设这种文体的是刘基。其后果是大大束缚了天下士子的思想。明代八股文作得最好的有王鏊、唐顺之、归有光三大家,尤以状元出身的王鏊(官至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最受人称道。俞士吉入县学后的20年也经常揣摩其作法,但实在不喜欢八股文,这也许就是他未能高中的原因。
俞士吉学了20年八股文,教学上游刃有余,但觉得太无聊。正好在建文帝登基(1399)之后,重用其老师方孝孺,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练子宁、景清都是方孝孺的门生,也想广开言路,物色人才。这时候俞士吉上疏言时政得失十余事。朝官们见到奏疏,颇为赞赏,都察院的两位都御史也连连点头,于是,擢升为监察御史。
说到都察院,是明朝的一大创举。朱元璋出身社会底层,最恨官吏贪墨渎职,于是把过去的御史台改为都察院,扩大编制,监察御史增至110人。当时全国分为13道,其中10个道每道8人,3个道每道10人。监察御史作为皇帝的耳目,随时到全国各道下属州县察访官风民情,把察访结果直接呈报皇帝。如有特殊需要,还加一个“巡按”头衔,“代天巡狩”。按临所至,审录罪囚、吊刷案卷、巡视仓库、查算钱粮、剪除豪蠹。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所到之处,地方官无不闻风震慑。监察御史只是七品官,权大官小,也是朝廷对御史的一种制约。如自身犯法,则罪加三等。
俞士吉在建文年间(1399—1402)当了三年监察御史,史传上只记录他去过两个地方,一次是“出按凤阳、徽州”,一次是“又按湖广”。用了“按”字,可见有“巡按”身份。凤阳是朱元璋老家,徽州是许多勋臣的家乡,又是商业较发达的地区,当时属中央直隶。这样的地方,难处理的案子很多,看来是许多事都难下结论,要奏请皇帝裁决,所以说俞士吉“议论切直”。至于“湖广”,含今湖北、湖南。地域大,所积的悬案、疑案、冤案,自然不少,官场风气亦亟待整饬。俞士吉此次巡按湖广时间长,处理了许多案子,“辨释疑狱,风纪肃然,政绩尤著”。
建文四年六月,朱棣夺皇帝位,史称成祖。八月,分遣御史察天下利弊。这段时间,俞士吉正从按湖广回京奏报。九月,明成祖论功分赏群臣。俞士吉由于长期出差,“出按风阳、徽州”“又按湖广,政绩尤著”,更重要的是俞士吉平生“不喜竞趋”,从不奔走于大同乡方孝孺,上级练子宁、景清之门,在官场中对人“不甚亲密”,未卷入靖难之变漩涡。因此,“成祖即位,进佥都御史”(《明史·俞士吉传》)。
◎两使海外,显示上国风范
朱棣登基后,亟须派遣使臣去邻邦宣告,最近的邻邦是朝鲜。《明史·朝鲜列传》对此有记载:“成祖立,遣官颁即位诏。“元年正月,国王李芳远遣使朝贡。俞士吉仪表修洁,举止清雅,应对敏捷,进退有度,文采蔚然,正是合适的外交官。当年十一月,即以佥都御史出使朝鲜。朝鲜为中国近邻,洪武间因国内政变,夺位者欲取得大明承认,年年派使者来入贡陈情。此前,洪武二十七年(1394),国王李旦遣子芳远为使入贡。建文初(1399),李旦“表陈年老,以子芳远袭位”,得建文帝允诺(《明史.朝鲜列传》)。朝鲜渔船,时来中国沿海停泊,对于靖难之变,亦已有所风闻。时隔不久,闻大明使臣到来,心存疑虑,先派陪臣出面接待,姑作试探。
俞士吉此番作为上国使臣,衔皇命前来,不见国王迎接,即以不合君臣大礼相责,拒宣诏书。李芳远闻讯慌忙迎出郊外,俯伏道左,恭迎诏书。礼毕,俞士吉即向朝鲜君臣宣谕永乐帝怀远睦邻之意。国王按惯例,奉送了鞍马、貂裘、黄金等礼物。御史出身的俞士吉,秉持大节,一介不取,显示出上国大臣的清廉风范。翌年正月,朝鲜遣使者随同俞士吉赴京献贡朝贺,此后恪守贡职。两国礼尚往来,明成祖嘉其能慕中国之礼,赏赐亦很优厚。先后赏赐给李芳远的有冕服、经书、金印、诰命、九章、圭玉、佩玉;赏给其后妃的有珠翠、七翟冠、霰帔、金坠;赐李旦疗病的有龙脑、沉香、苏合香油等药物。永乐二年(1404)秋,朝鲜来告李旦之丧,皇帝遣官祭吊,赐谥康献。
俞士吉此行的气度和能力,深得永乐帝赞赏,对他的老成练达,留有深刻印象。恰巧当时浙西(今杭嘉湖及苏淞一带)遭水灾,户部尚书夏元吉、侍郎李文郁已奉诏驰往处理。俞士吉回京后,永乐帝又急命即去浙西,赐夏元吉以宫中所藏《水利书》,俾相讲求而定治水方略。临行赐土吉以豸衣(御史的职务服装),嘱留督浙西农政。翌年,应夏元吉之请,又遣大理寺少卿袁复前去协理。一个地方的水灾,已派驻尚书、侍郎,又随行两名四品督察大员,可见兹事体大。
夏元吉宽厚勤勉,善于用人,率俞士吉等循大禹三江入海故迹,下浚吴淞,上接太湖,按照地形建造碶闸,役使民工十余万。治水期间,土吉随同夏元吉深入工地,穿着便服。日夜策划,盛夏不打罗伞。九月工竣水泄,苏淞农田大利。
时湖州受灾最深,亏欠国赋达60万石。俞士吉拟奏请朝廷免除全部欠粮,还请求从官仓中拨出粮食救济灾民。同僚都认为亏欠60万石之数太大,已超过每年应缴纳数的十倍,建议上奏时减少亏欠数字,以免朝廷震怒,追究责任。士吉以圣眷正隆,小事可以立断,忘记了处官场有如临深履薄。他慷慨陈词:“欺君病民,吾不忍为也,虽得重罪,吾自任之。”最后据实上奏。当时获永乐帝允准,结果万民称颂,两位朝廷特使官声大振。就是因为这件事,他的顶头上司、左都御史陈瑛弹劾他们“沽名钓誉,背君市恩”,使俞士吉与大理少卿袁复同系于狱。袁复死于狱中,俞士吉出狱后,谪为办理具体事务的官员。
永乐三年夏,俞士吉又随夏元吉赈灾浙西,发粟30万石,给牛种。灾荒至于吃光耕牛,皇帝方知俞士吉所奏不虚。然而,心中最恶为官“沽名”。以至为明太祖、马皇后举行“荐福”大典时,侍臣献赋,均得笑纳,状元出身的翰林院学士胡广献《圣孝瑞应颂》,永乐帝即传乐师谱成佛曲,令宫女佐以歌舞。士吉也跟着献《圣孝瑞应颂》,却被掷还,还受到训斥:“尔为大臣,不言民间疾苦,乃献谀耶!”直至永乐四年(1406),为了遴选能员出使日本,处理棘手的外交事务,永乐帝才想到俞士吉,才被重新起用。

明成祖赐封日本敕书
成祖登基之后,日本欲借机与中国通商,接连三年主动遣使入贡,但贡船每夹带兵器及货物,私鬻于中国民间。有人告发,永乐帝心有所虑,未予追究,只是赍赠厚礼,传谕日本相机剿捕盘踞诸岛之海寇。每次遣使臣去日本,只是礼节性的随访,未定两国关系的名分。早在洪武时明朝廷曾遣使责其倨傲,日本竟扣押使臣达两年之久。永乐三年十一月,日本国王源道义遣使中国贺册立皇太子,并缚对马、台歧诸岛倭寇首领20人来献,以示其诚。有鉴于此,朝廷此番所造大臣,务须不亢不卑,随机应变,既不失上国威仪,又要妥善对付隐伏的危机。第二年正月,日本贡船要回国了。永乐帝考虑再三,决定起用当年不辱使命的俞士吉,诏以礼部侍郎衔随贡船出使日本。
宁波为明代指定的对日海上交往起泊口岸,俞士吉先到宁波,随同日本归国贡船出海。抵达日本后,俞士吉奉了皇帝诏书,褒嘉日本捕盗、修贡之绩,赐白金千两,并织金彩币、绮绣衣、银壶银盆、纱帐衾枕等物,及海船两只。封日本富士山为“寿安镇国之山”,永乐帝亲制碑文,赐以铭诗,刻于石碑,立在山上。今天看来铭诗写得并不雅,但内容倒也实在,诗云:
日本有国钜海东,舟航密迩华夏通。衣冠礼乐昭华风,服御绮绣考鼓钟。
食有鼎俎居有宫,语言文字皆顺从。善俗殊异羯与戎,万年景运当时雍。
皇考在天灵感通,监观海宇罔不恭。尔源道义能迪功,远岛微寇敢勒凶,
鼠窃蝇嗫潜其踪。尔奉朕命搜捕穷,如雷如霆飞蒙冲。绝港余孽以火攻,
焦流水上横复纵。什什伍伍擒奸凶,荷校屈肘卫以从,献俘来庭口喁喁。
彤庭左右夸精忠,顾咨太史酬勋庸。有国镇山宜锡封,惟尔善与山增崇。
宠以铭诗贞石砻,万世照耀扶桑红。
俞士吉归国时,曰本又派贡船遣使臣随同来华。此后六七年,日本频频入贡。永乐九年(1411)倭寇扰温州、乐清,传谕会剿,日本即出兵捕获海寇,献给大明。士吉此次出使,嬴得东南海疆六七年平静,其本人亦由此而重新得到器重。
◎恪尽职守,君臣契合
俞士吉以侍郎衔出使日本回国,永乐帝知士吉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所不容。为免日后再生事端,于永乐六年调俞士吉离都察院,出知大郡湖北襄阳府。在任10年,政清讼简,襄阳大治。
永乐十六年,俞士吉觐见述职,擢升山东左参政(从三品)。任职之初,负责监督疏浚黄河。永乐十八年二月,山东发生唐赛儿起义,从者数万。三月被镇压,唐赛儿被捕后脱逃,杳无踪影。山东布政使、按察使都因失职下狱。士吉以督浚后至,同僚认为可以说明情况,避免罪责。但他却说:“背死逆命,非臣节也。”主动投案入狱。此案处理的结果是布政使、按察使均遭诛戮,俞士吉无罪开释。其为人处世之品格,因此更受朝野一致称道。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朱棣逝世,太子朱高炽即位,改元洪熙,史称仁宗。皇太孙朱瞻基自然成为太子。洪熙元年(1425)正月,俞士吉入京鄞见。洪熙帝深知士吉为人,欲授以清要之职,征询吏部意见。吏部拟太仆卿,职司管理宫廷车马。帝沉吟良久,日:“渠是秀才,可擢詹事。”詹事府詹事掌管皇后、太子家事,兼以辅导太子,明代常以礼部侍郎兼任。以太子相托,足见对俞士吉信任有加。
当年四月,俞士吉随同太子朱瞻基拜谒明孝陵,居守南京。不料六月间洪熙帝驾崩,俞士吉又随太子回北京治丧。朱瞻基即位后,改元宣德,授俞士吉为刑部侍郎。不料是年九月,又发生了一场未遂的宫廷政变。初,永乐帝在未立太子前,亦曾属意次子高煦。以朱高煦雄武慧黠,有战功,大臣议论时各持一端,成祖默然无语。解缙顿首道:“好圣孙!”帝意遂决。原来高炽之子瞻基,聪明英睿,每为帝所称道。朱高炽在位一年即逝,瞻基即位,汉王朱高煦便策动政变,遣心腹入京,秘密游说大臣。事发,朱瞻基决计亲征。老臣塞义、杨荣、夏元吉、俞士吉等随驾扈从。兵临城下,高煦自知不敌投降。同谋造反者被杀640余人,此乃“靖难之变”后,明代皇室又一幕骨肉相残之祸。
洪熙、宣德两朝,任用儒臣,政转宽厚,宣德帝“厌司法尚罗织”,常云“言者辄以诽谤得罪,甚无谓”。刑部狱自宣德元年至三年(1426—1428),无痍死者。
两朝皇帝,与俞士吉甚为相得。任侍郎之初,俞士吉曾被派去清理直隶郡县军伍编制,使“不隐不滥,名实俱存”,绩用甚著。回京复命后,俞士吉年事已高,与元老重臣蹇义、夏元吉等垂绅正笏,翊赞元化。宣德三年冬,俞士吉应诏与蹇义、夏元吉、杨荣、杨土奇等大臣伴随皇帝游万岁山(景山),蜴登御舟,泛太液池(中南海)。俞士吉有《太液晴波》一诗记其盛。同年,刑部尚书金纯致仕。宣德帝以一时无合适人选,暂令空缺,著侍郎俞士吉署理尚书事务。后因北京政事繁冗,又改俞士吉为南京刑部侍郎。
宣德五年冬,俞公年届七秩,发须皓然,致仕荣归。刑部叚侍郎率诸属职等16人设祖帐于南京城外饯别,国子监司业慈溪人陈敬宗(后为祭酒),为撰《赠刑部侍郎俞公栋庵致政归四明序》:
国家优老尊贤,凡在廷百司之职,齿及者艾者,皆许引年而去。《礼》:大夫七十而致事,遵古制也。乃宣德庚戌(1430)冬,刑部侍郎公承召命至北京。公时年已七旬,须发皤然。上悯之,遂命其致政以归,恩至渥也。公名士吉,世家宁波之象山。洪武中,自学官言事㩴监察御史。永乐改元之初,升佥都御史台院,奉使外藩,治水东吴。未几,出典襄阳大郡,进秩山东参政。今上在东朝(东宫),以公有德望,选入为詹事,而升今官。敷政教,振风纪,理邦刑,辅圣德,宣忠效劳,克勤夙夜,功业煊赫,可表可书。别历中外,四十余年,历事四朝,为国元老。使公垂绅正笏,优游庙堂,日与三公九卿翊赞元化,未为不可。而上恩厚旧臣,必及其强健之日以赐其归,有以见明(君)良(臣)契合,虽古昔际遇之盛,不是过也,何其荣且幸哉!公仪观修整,丰神洒落,善于辞令,优于政事,寓直切于雍容,消急速于详缓;人皆不足,己独有余,耻于诡随,不为势挠,土或因是不甚亲密,而朝论贤之,兹其所以荣被宠光而昼锦东归也。况吴越山水之胜,其最秀而清者日四明,公之归,游于其间,忘势位赫赫之尊,叙乡井熙熙之乐,散秦金,具宾馔,盛集宗姻故老与里中子弟,举酒献酬,咏《行苇》,歌《既醉》,宣上恩德,所以保养黎元之厚,俾皆有所感奋,思尽其困报之诚。则是归也,有化及乡人之功,又岂特荣耀于一邑一郡而已哉!公道经金陵,行介有日。其同寅秋官亚卿葭,率诸属职郎中裴智等十有六人,设祖帐饯送于都门之外,成谓敬宗与公业有桑梓之好,不可无言,因书此以为行赠。

《明英宗实录·俞士吉传》
宣德十年(1435),俞公辞世,葬于郡城西山。明代鄞人黄润玉为他所写的“赞”语,是对他一生的概括评价:
祥征吉梦,乃毓英贤。霜台是陟,风纪肃然。
两使海外,不辱君命。万世敬仰,嘉言善政。
◎余论
俞士吉长期受儒家文化熏陶,37岁进入仕途,70岁退休。两使海外,历事五朝,为政时间最长的是永乐朝的22年。永乐初,42岁的俞士吉越级摧正四品佥都御史,此后便蹭蹬不前,直至朱棣逝世之前,64岁的俞士吉依旧是从三品的山东参政。俞士吉一生“以道事君”,“为政以德”,“见危致命,见得思义”,敢于冒死为民请命,勇于承担责任主动入狱,对貂裘、黄金不屑一顾。为什么这样的好官竟20年未得大用?其中因由,值得细参。
明初政局,实为多事之秋。朱棣雄才大略,也多疑严酷。夺位之初,赏识俞士吉对同僚“不甚亲密”,有“周而不比”的君子之风,及至出使朝鲜,深称帝旨,于是青睐有加。
不料碰到了顶头上司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其人“奸险附会、天性残忍”,见士吉获皇帝赏识,便心怀嫉恨。俞士吉系建文旧臣,以学官言事,得朝廷议论赞赏,摧升监察御史。当年主导朝廷舆论者如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练子宁、景清,均出方孝孺门下,与方孝孺同被灭族;俞士吉与方孝孺又有同乡之谊。凡此种种,均足以飞短流长,以“莫须有”论罪。至俞士吉去湖州赈灾,奏免巨额逋粮,即以“沽民钓誉、背君市恩”被陈瑛所参。冰炭同炉,俞士吉终于逃不过此劫。虽永乐帝知“瑛刻薄,非助朕为善者”,“所奏讞不尽从”,但旧疑新案,难免在皇帝心中投下阴影。终永乐之世,俞士吉未得大用。这也是明代许多好官的共同悲剧。
《明史稿》有“宣德五年(1430)俞士吉被劾致仕”之说,证之史实,似有乖谬。考俞士吉之对头陈瑛,以多行不义,已于永乐九年(1411)为明成祖所诛。洪熙帝命士吉为詹事府詹事,以太子相托;宣德帝视士吉为肱股,平朱高煦之乱,扈从左右:足见仁、宣两朝,君臣契合。而陈敬宗所撰《赠刑部侍郎俞公栋庵致政归四明序》一文,更可证明“被劾致仕”之说并无根据。
象山《武氏家谱》有“西洋正使官刑部侍郎俞士吉”之说,存疑。理由有三。
一、永乐间郑和七使西洋,造大舶,将士卒27800余人。其目的除宣扬国威而外,还在密求建文帝踪迹。以朱棣之猬忌,绝不可能把类似的权力交给一个自己不完全信任的人。二、俞士吉出使日本,往返都附于贡船,无“正使官”头衔。黄润玉有赞语云“两使海外”。黄、俞关系切近,黄润玉永乐十八年(1420)举人,宣德中任御史出巡湖广,两人同郡,同时,先后都当过御史,不会把三次说成两次。《明史》中,亦难觅三次出使之记载。三、俞士吉任刑部侍郎在宣德年间,年近古稀。说他在永乐中以刑部侍郎出使,官衔与时间错位,明显为不熟悉情况者所附会。
史事链接之一:明代的科举制度
朱元璋在总结中国历代科举制度的基础上,确定了“三年大比”之制。洪武十七年(1384)是甲子年,规定每逢子、午、卯、酉之年,各地学生(非县学生员不能参加)齐集于所属省份,参加考试,谓之“乡试”,考中的称举人。第二年(即丑、未、辰、戌之年)各省举人集中京师,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考中的称“进士”。接着天子主考,举行一次“殷试,品定名次,分一甲、二甲、三甲三等”。一甲三人:第一名状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都赐“进士及第”。二甲人数不定(后来一般为10名),都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亦不定(后来一般为100名),都赐“同进士出身”。通称乡试第一名为“解元”,会试第一名为“会元”。二甲的第一名则称“传胪”考试的日期亦有规定。乡试定于第一年秋八月举行,考三场:初九日为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亦称“秋闱”。会试于第二年二月举行,亦在初九、十二、十五日分三场考试,称“春闱”。殿试则在会试后的三月初一举行,只考一场。
进士的铃叙(授官):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二甲入翰林院“观政”(见习),称庶吉士。三甲入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处“观政”,为新进之士。不第举人编入国子监读书,称“举监”;其中成绩优良者,列乙榜,称贡士,可授小吏。
明代科举考试规则最严。考试场所称“贡院”;考生一人一间,谓“号房”;每一号有军人把守,谓“号军”。考生进入贡院之后,便封锁院门,内外隔绝,以防舞弊,俟考毕才开放。
史事链接之二:关于蒋景高“表笺罹祸”
一、黄溥《闲中古今录》:蒋景高,元末遗儒,罹“表笺”祸斩于市。斯祸也,起于左右一言。初,洪武甲子年(1384)开科取士,向意右文。诸勋臣不平,上语以故,日:“世乱则用武,世治宜用文。’诸勋进日:“是固然。但此辈善讥讪。初不自觉。且如张九四厚礼文儒,及请其名,则日土诚。”上日:”此名甚美。”答日:“《孟子》有‘土诚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上由此览天下所进表笺而祸起矣。先是奎、壁间有黑气,上仰观连岁不消,因此右文,欲以消之。孰知表笺之祸兆矣。
二、倪象占《蓬山清话》:按王翕州(士祯)史料所载,表笺罹祸者甚多,而轶蒋公名,知所轶者尚多也。其时触忌者,如“天生圣人”,则疑以“生”音同于“僧”,“惟德作则”则疑以“则”音同于“贼”,此类不一。又有献诗用“殊域”字者,则疑以“殊”为“歹朱”讥之,莫不获罪。
按:蒋景高于元代至正十七年(1357)中举人,成元代象山仅有的五举人之一,平时于“经史历数之说,无不注意”。“至正间,四方宿儒悉与之缔诗文交”,至正二十年撰《象山核田记》,对方国珍称颂有力加,且勒之干石。当时即为吴国公朱元璋所恶,本书在元代象山部分已述及。洪武元年(1368)应诏赴试,初授国子监助教,旋改教谕,已现朱元璋心存芥蒂。讵料主教象由十七年,党出进士三人,而且此人还通阴阳历数之学,更为朱元璋所忌。“表笺”是遇各类节日时,百官及州县进皇帝、大子的谢恩奏章,无非是讲些吉祥的好话。各县的“表笺”多由教谕执笔,要在这中间找出几个“则“(贼)、生(僧)、帝扉(非)、殊(歹朱)这样的字眼,非常容易。此时勋臣进谗,正是“先得我心”。朱元璋猾忌之心也实在大重,连蒋景高座右新中进士的学生也不肯放过。洪武十八年,象由三进士之一的应宗义,中进士后观政户部,“试户部主事”。因为对两浙输粮抓得欠紧,”上(指皇帝)以慢期相遣,日:“从来浙人巧于回护,信然。自是浙人不得入户部,著为令。宗义请戍远州。”(民国县志)
史事链接之三:八股文的格式
八股文规定每篇文幸为八段。第一段曰“破题”,用最简单的两句话,说破题目的意义;第二段曰承题”,也是三两句话,承前旨,审清题意;第三段曰“起讲”,说明这题目的来由,又叫“原起”。前面这三段,都用散体文。下边四、五、六、七四段,是文幸的主体,非用排偶对仗的句子不可。
第四段曰“起股”,用两组排偶对仗句,作为叙论;第五段日“虚股”,只用两句问话一转;第六段曰“中股”,也用两组排偶对仗,揭示全文的中心思想;第七段日“后股”,再用两组排偶对仗,以具体事例,深入阐述中心思想。这里四股(比)用了八组排偶对仗的句子,合称八股。
最后一段曰“结束”,用几句散体文,作一总结。每篇字数,约五百字上下。为使读者有具体的参照物,下录王鏊的一篇八股文,以广见闻。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题目出自“四书”之三《论语》)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破题)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承题)有若(人名,孔门弟子)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鲁)哀公,盖谓公之加赋,以用之不足也。欲足其用,盍先足其民乎!(起讲)
诚能百亩而彻,恒存节用爱人之心;什一而征,不为厉民自用之计,则民力所出,不困于征求;民财所有,不尽于聚敛。闾阎之内,乃积乃仓,而所谓仰事俯育者无忧矣;田野之间,如茨如粱,而所谓养生送死者,无憾矣。(起股,一称前比)
百姓既足,君何为而独贫乎?(虚股,一称虚比)藏诸间阎者,君皆得而有之,不必归之府库,而后为吾财也;蓄诸田野者,君皆得而用之,不必积之仓廉,而后为吾有也。取之无穷,何忧乎有求而不得;用之不竭,何患乎有事而无备?(中股,一称中比)
牺牲粢盛,足以为祭祀之供;玉帛筐篚,足以资朝聘之费。藉日不足,百姓自有以给之也,其孰与不足乎?饔餮牢醴,足以供宾客之需;车马器械,足以备征伐之用。藉日不足,百姓自有以应之也;又孰与不足乎?(后股,一称后比)
吁!彻法之立,本以为民,而国用之不足,乃由于此,何必加赋以求富哉!(结束)
这种文章的结构,大体套用“起、承、转、合”的格式,确也顺理成章,简单明白。只是成了一种公式化的格律后,就太死板。从文章体裁和内容来说,八股文一定要是议论文,一定要以“四书”来命题,就是从“四书”中抽出一句话作题目。作者必须“代圣人立言”,自然只许说正面的话,不能说反面的话。于是把天下土子的思想,完全拘囿于四书的小圈子内,不许活动和发展,这也是中国学术思想不能长进的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