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兴象山土风的致政御史王涣
◎从进士到监察御史
明代象山,自洪武十八年(1385)出了三个进土之后,便一蹶不振。过了89年,才出了个英年早逝的进士张文曜。直至弘治九年(1496),象山人才又见到中进士的捷报:王涣金榜题名。
王涣是漳州推官王京的儿子,世居象山。“王京字大中,通《礼记》,充生员。德器端方,风神凝远,时以大器期之。为文倚马数千言,然不利场屋。天顺间(1457—1464)入太学,既而授闽之漳州府推官。”推官是协助知府审理刑狱的官员,雅称“节推”。“漳州故多海寇,时被获者率旁引数十家,累年不决。“王京“廉明有威,关节不到,当路甚贤之”(据《王氏族谱》)。可惜王京享年不永,48岁逝世。有女许配同城应元征。
王涣是节推王京的第三子,出生时有个传说。天顺三年某夜,“乡人林炜,梦巨星坠东狱行宫,节推公负而归,已而公(涣)生”。神异的传说引起了左邻右舍的关注。果然,“王涣聪明颖脱,十余岁即能日诵千余言”。13岁父殁,幸有应元征夫妇照料。元征乃饱学之士,尽平生所学,循循善诱。,6年后,应元征中举人,授武进县学教谕。凌傅来知象山县时,王涣还是诸生。对县令凌傅之为政以德,姐夫元征却金让地之义行,王涣赞佩之余,引为楷模。

监察御史王涣画像
弘治八年(1495),37岁的王涣以《诗经》领乡荐,次年即成进士,授长乐知县。长乐是个难于治理的地方,下车伊始,王涣就决心移风易俗。“持廉秉公,豪右触禁,无所假贷。赈饥民,置漏泽园;筑斗门、福田、章阪、童溪诸塘;刻潮候图于江亭,禁夜渡;修学宫,整顿乡贤祠。教化大行,百废俱举。”(《嘉靖县志·名宦传》)因为清廉执法,关心民瘼,王涣于弘治十三年被征授监察御史。
县令和监察御史都是七品官,士林多以授御史为荣。明初设此职,用作皇帝耳目,整伤天下吏治。要当好监察御史,前提是皇帝必须圣明。如果皇帝闭目塞听,连江山社稷都不要了,御史仍要尽忠职守,除以身殉道而外,不会有其他结果。御史本身,亦要慎思明辨,冷静沉着,不可偏听偏信,失却分寸。
这里就说说对王涣一生关系至大的弹劾佥都御史王璟一事。
弘治十四至十七年,王璟授佥都御史,理两浙盐政,赈浙江荒政。弘治十六年九月,赈浙江被灾军民。在都察院中,佥都御史属四品,乃都御史之“助理”,监察御史是七品,乃“县级干部”。王涣听到浙江赈灾中有事涉不法的传闻,就弹劾“王璟与浙江布政使毕亨,因赈济为奸利,失宪臣体”。而《明史·王璟传》中则载:“王璟奏行荒政十事,多所全活。”这个案子没有彻查。如所劾属实,王璟必定被论罪查究;如有失实,王涣则应受贬斥。一时未分是非曲直。弘治十七年冬,王璟巡抚保定。对皇庄中许多管事太监的胡作非为,他都上疏切谏。正德初刘瑾用事,朝官多曲意奉迎,王璟不肯依附,独守故操,也曾被夺官。刘瑾伏诛之后,王璟升吏部侍郎。但于曾被弹劾一事,始终耿耿于怀。其人无雅量,倒是毋庸怀疑的事实。
◎两劾刘瑾,受尽折磨
弘治十八年五月,明孝宗一病不起,召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扬入宫托孤:“兹后天下之事重烦卿等。东宫年仅十五岁,年幼好逸乐,卿辈当教之读书,导其成德。”孝宗死,太子朱厚照继位,是为明武宗,第二年改元正德。
这个明武宗,完全是个年幼无知、纵情逸乐的童昏之主。旧戏中的“正德皇帝下江南,梅龙镇游龙戏凤”,说的正是他。其即位之后,朝政大乱。
朱厚照在东宫时,有太监刘瑾、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等八人在游乐中相伴,后称“八虎”。其中尤以刘瑾最为狡狯。即位后,八虎引导幼主竟日为鹰犬、歌舞、角牴之乐,荒嬉无度。阁老刘健、谢迁等受顾命之托,与户部尚书韩文先后疏请整饬纲纪,放逐鹰犬,诛杀八人,以除乱阶,措辞异常急切。武宗毕竟年幼,见奏疏惊泣不食,命司礼太监王岳与诸大臣商议。王岳还较正直,回复时说诸大臣声色俱厉,坚持非杀刘瑾等不可。刘瑾惊恐,乘间进言:“王岳不愿皇上出入自由,勾结阁臣控制皇上,故要先杀奴才。”武宗闻言大怒,立即下旨收杀王岳,命刘瑾执掌司礼监,谷大用等分掌东厂、西厂,各据要津。随后,刘瑾矫旨罢免大学士刘健、谢迁以及吏部尚书马文升、兵部尚书刘大夏。旧勋老臣一时皆去,谄事刘瑾的焦芳升吏部尚书,刘宇升都察院左都御史,韩福为副都御史。从此刘瑾势炎熏天,言路堵塞。皇帝则天天在宫中任性纵乐。
正德元年(1506)四月,天灾屡见。南京雷击禁墙,京师星殒天鸣,凤阳水淹民舍。武宗闻讯,不胜惊慌,下诏群臣进言。
朝中元老重臣已不敢说话。是年六月,王涣应诏进言:
陛下临御未逾年,而灾异纷然。陛下忽不加省,方与宦竖答大用、刘瑾辈娘游无度。臣愚,亦知其不可。疏中详论“应天”要事有五:“一曰崇圣学以正君心;二曰申诏令以终大孝;三曰公赏罚以服人心;四曰绝内批以防欺蔽;五曰节财用以恤民穷。”
所谓“内批”,是刘瑾糊弄皇帝搞出来的花招。他选择皇帝游兴正浓之时,急持大臣奏疏请裁夺。武宗游兴被扰,大光其火:“要尔等何用,一再烦朕!”刘瑾一声“领旨”,就开始独断独行。此后凡内外所进奏章,分红本、白本两份。先具红揭投刘瑾,称“红本”;后经通政司上皇帝,称“白本”。刘瑾没有什么文化,先持红本回家与妹婿礼部司务孙聪参决批答,因文辞鄙陋,又命焦芳为之润色,然后送御前供采纳。耽于游乐的武宗,哪有心思批阅奏章,不过是一一照抄。
“绝内批”三字击中要害,刘瑾大怒,掷奏折于桌上:“御史敢尔耶!”他料不到大官都已缄口失语的时候,小小监察御史竟敢如此大胆。
王涣见没有答复,接着又上疏“穷追猛打”,略日:
救乱之道,贵防未然。汉党锢、唐甘露之变(均为谋诛宦官事泄,有近千人被捕杀),其由来岂一朝夕之故哉!皇上不亲庶政,使刑余(大监)传奉,窃弄成福,臣恐祸有不忍言者。
疏中并劾“八虎”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刘瑾把两份奏章都压在手头,对王涣恨之入骨。于是,想尽办法折磨王涣,要使他“生不如死”。
王涣劾副都御史韩福、将官王佐不职,又建议边方官员不足以威四夷,不宜开“告远”例。这两份奏疏上达皇帝,公示朝堂,惹得边关武将咬牙痛恨。
刘瑾还找出当年王涣弹劾王璟的旧疏,于朝堂上再作议论,目的在一石二鸟:既打压自命清高的王璟,又为王涣增添一个对头。
正德二年(1507)初,刘瑾传命王涣,巡视山海诸关,意图授边方武将以构害王涣之时机。王涣因染恙在身,告病未行。于是刘又施一计,派遣飞贼盗走王涣所管部籍。王涣的上级,左都御史刘宇随即上疏劾其失职。刘瑾先下之于大狱,再羞辱于朝堂,杖一百,斥为民。两袖清风的王涣,落籍回家亦安贫乐道。刘瑾自然不肯就此罢休,定要制造事端,使王涣倾家荡产,直至卖儿鬻女。
三月,刘瑾以户部尚书韩文降级致政的处分太轻,在朝堂上列刘健、谢迁、韩文等53人为奸党榜,又诬韩文“遗失部籍”,削籍(开除),罚米千石输大同(边关)。比照王涣亦曾“遗失部籍”,追加罚米二百石输边。王涣素无积蓄,只得卖光田宅,遍向邻里告贷抵数。
正德五年,刘瑾伏诛,昔日反对刘瑾者都起官大用。许多御史交章荐谢迁、王涣等复官。时王璟已在吏部任侍郎,掌人事大权,结果令王涣复官致政。谢迁昔在朝堂,见事明敏,善持论,最为群小所忌,当时亦复官致政。
◎致政兴学,成为象山一代宗师
王涣未复官,一时间朝野舆论多有不平。
同时复官致政的阁老谢迁,两次从家乡余姚来象山看望王涣。谢迁是王涣中进士那科的主考官,后来由礼部尚书入阁拜相。致政之后,师生惺惺相惜,谢迁两次都携子谢丕同来,一是为旅途照料,一是让儿子一睹这位世兄的风采。谢丕后来任吏部侍郎,曾忆及当年会晤时的情景:
毅斋先生为先文正公礼闱所取士。及先公致政时,尝两访海演,予获握手话旧,攸忽逾二纪。追忆丰度,长躯美髯,宛然在目。今昨存没,盖有不胜其慨者。嗟乎!士君子孰不以忠直自许,一遭摈落,辄易所守,与时浮沉者多矣。毅斋视险若夷,始终一节。读其奏草,忠直之气,犹凛凛起人敬慕,岂非所谓烈丈夫哉!事与心违,位不满德,识者恒惜之。(《御史王公墓志铭》,余姚谢丕撰,文见县志《文征外编》)
至于后一辈的青年,话就讲得更坦率而尖锐了。涣子王梃的好友唐顺之,后成著名散文家,当时还未中状元,是22岁的小伙子,在《王毅斋诔》中锋芒毕露,直斥王璟。诔前小序云:
余读毅斋公事而伤之。嗟乎,瑾之祸烈矣。然瑾竟不能杀公于虐焰横被之日,而公所劾侍郎某(王璟)者,乃能扼公于众正汇征(许多好人都被进用)之后,遂至挨弃以死,然则奈何独罪阉(大监)哉。余既高公之节,又与公子梃相友善,乃为之诔……(下略,见县志《文征外编》)。
从振兴象山文化的角度看,我倒为王涣,也为象山庆幸。就王御史本身而言,以他的忠正耿直,能远离官场,摆脱尘网,也未始非福。他后半生耕读兴学,丕振士风,培养了许多子弟,成为象山一代宗师。在他身后,嘉靖十一至二十年(1532—1541)间,象山就出了王梃、周希程、应云鸑三个进士,至于举人、贡生,则不胜列举。
王涣落籍之初,虽极度穷困,仍受到乡人的尊敬,读书养性,精研理学。一日,忽悟曰:“此心万物皆备,终年口耳奚益!”于是作《体认》、《持守》二篇为箴言以自警。从“落籍”改为“复官致政”之后,谢迁及其他同僚时来相访,乡人更刮目相看。王涣”于西乡(郑施岙)筑海塘一围,诛(割)茅为屋,率弟子讲学其中。”前来就学者,起初多为王氏和应氏子弟。王梃曾有诗纪其实云:“两家伯仲总文献,一脉师生共本源。”
先说王氏。王涣有子七人,著名者四:棉、梃、栋、楠。次子棉,嘉靖二十三年(1544)选贡,宁化县教谕,历升益王府教授。为诸生时,即上书当道,请筑象山城。学问赅博,操履清醇。任学官时以师道自励,士奉楷模。三子梃,嘉靖十一年进士,累官湖广参政,三品大员。天姿高越,过目成诵,诸子百家,无所不晓。下笔数千言,倚马立就。一时名宿,皆推为首。继毅斋公倡兴理学之志,择邑之俊秀者,最以道义,鼓励不倦,乡风为之丕变。生子文照,以贡生为蒲城令。四子栋,嘉靖二十七年岁贡,任国安县教谕。六子楠,以《礼经》著名,嘉靖三十三年岁贡,仪真县训导,与邑士讲求心性之学,事亲孝,律己严,时集昆弟,庄言相规,了了不乱。生子文烛、文焯均贡生。“弟兄七人,白首无间言(没有多过话),居乡恂恂如也。”
再说应氏。应元征之子孙.多从王涣学。子九人,著名者三:振肃、振纶、振黼。振肃经明行修,笃于孝友,生子云鹫。云鹫幼而颖异,于六经、子、史,无不贯通。嘉靖二十年进士,出知临川县,政绩炳著。当道使讯疑狱,谙练明断,多所平反。升兵部车驾司主事,尚书王以㫃器之,迁职方郎中。时有边警,议征讨防御之计,赞划为多。朝绅竞誉,谓有经济才。丁内艰(母丧)归,会象邑建城,形势规制皆出其经划。振纶,嘉靖十六年岁贡,句容县学训导。有子云凰,亦邑内名儒。振黼嘉靖二年岁贡,泗州通判。筑堤治水,兴利革弊。弃官归乡,设家塾以教乡子弟,代供修脯(出学费,供午餐),人称厚德君子。其子云鹫,嘉靖十一年选贡,醴陵县尹。应元征之子、孙两辈,并游王涣之门,与涣诸子,学问切磋,各有所成。
在王氏、应氏子弟而外,邑内闻风向往、负笈以从者甚多。其著名者有周希程,嘉靖十三年(1534)举于乡,初以乙榜授寿张县学教谕,又于嘉靖二十年赴会试,与应云鸑同科成进士,授广东番禺知县,转苏州府同知。弭盗筑堤,多有善政。以疾致仕归,性冲淡,囊箧萧然。晚年居乡,协助县令毛德京校定嘉靖县志、共襄筑建县城。其他如史安邦(选贡,初授县丞,后知亳州)、陈文昌(举人,河南罗山知县)、杨民彝(协编《嘉靖县志》,后以岁贡任兴化训导)、吴乾养(举人,初授江西星子知县,后知钧州)及兄乾抚(岁贡)、黄泮(乡贡,直隶长垣教谕)、姜文源(乡贡,怀安教谕)等等,不胜枚举。
王涣的后人,最有成就的要数王梃。王涣辞世,梃承乃父遗志,倡兴理学,“择邑之俊秀者”,切磋琢磨,相互勉励,终于在嘉靖十年,与应云鸑、周希程同时中举,次年春闱即成进士。嘉靖十六年(1537)任兵部郎中,管理基建大工程,仍不忘与同僚讲论圣贤之学。当时有一信给儿子文照,虽是家书,于中可以窥见王氏家风。
近年工役又增,管工官不许移动,去住尚未可知也。吾象山学久不振,今稍兴起,应东塘(应云鸑)先得我心,陈五山(陈文昌)辈,皆人道之器。汝与六叔(王楠)辈,可速究此理。心体若明,举业亦自无害,后来亦得实用,不至堕坑落堑。……夫所谓讲学者,岂徒作巧言令色,以窃时名哉。真实用功,日就月将,一念不敢放过,方有长进处耳。吾儿慎之勉之。(节录自县志《文征内编》明王梃《与子文照书》)
王氏讲学诸书今多不传。这封家书可看作王氏家教的“吉光片羽”。王涣的裔孙,清代王植三先生有一段话说得很有见地:“夫我邑斗绝海外,离四明最为僻远,故土不知讲学。建毅斋公倡兴理学,以斯道为己任,士风为之丕变。于是象邑讲学之风最盛,彬彬乎质有其文矣。而其后诸君子,亦皆用世,政绩大著,厥功岂鲜浅哉!”
◎撰后小记
关于王涣的生平,过去只知道登弘治丙辰(九年,1496)进士,授长乐知县,弘治十二年(1499)重修长乐县诸塘,后征授监察御史。正德元年(1506)刘瑾用事,被逮下狱,斥为民。晚年筑海塘于西乡,诛茅为屋,率子弟讲学其中。对具体经历,始终不甚了了,连生卒年亦无从知晓。近读《王氏宗谱》,启迪甚多。特别是借助《宗谱》所载以及王植三先生附注,才确定了王公生卒年。《王氏宗谱》载:“嘉靖壬午(1522)元旦,家人梦巨星坠屋角,声如雷,旬日而公殁,实符始生之兆云。寿六十四。”由此上推,公当生于公元1459年,即天顺三年。生卒年既定,生平诸事即可赖以挈领。
据此再细读《民国象山县志》以及《明史》所载有关的人和事以及相互间的关系,理清来龙去脉,并结合了解当时政局的变化。于是,这些人物的活动,即跃然如在眼前。在研读过程中,有时还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启发和收获。
如对于《民国县志》中谢丕所撰《御史王公墓志铭》,粗略一读,不甚留意。谢丕为谁?文中所云“先文正公礼闱所取土”,“先文正公”又是谁?如不作深究,就失之交臂。仔细一查,才知谢丕当时任吏部侍郎,“文正”是他父亲大学士谢迁的谥号,初致政时亦未复官。再回过头来读《墓志铭》,就豁然开朗。原来谢迁还是王涣的恩师。才发现这篇墓志铭是不可多得的材料,为其他文献所未载,对于读懂王涣,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