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田抗清十九年

南田抗清十九年

南田是大明的最后一块抗清根据地。这块根据地,由张名振所开辟,张煌言收局。他们从这里出发,“楼船浮沉三千里,义帜纵横二十年”。黄宗羲概括张煌言一生的抗清活动,有这样一段话:“自丙戌(1646)航海,甲辰(1664)就执,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溺,首尾十有九年。”考其全部活动,都与南田有关。全祖望在论张名振与南田关系时说:“今求公遗迹,石浦虽为官守之地,一去不复,滃州(舟山)亦不过三四至焉,惟南田为公根据地。丙戌以后,乙未(1655)以前,并视之如崖山(南宋抗元的最后根据地)。厥后,张忠烈(煌言)即收明局于斯,实象山区域中一大掌故。”

◎抗清成知己,初扈监国跸南田

张名振和张煌言,原不相识。张名振本为山西人,后来他的父、祖被选拔为南京侍卫皇帝的亲军,从此就“隶南京锦衣卫籍”。不过南京锦衣卫没有北京那种专理诏狱、奉旨行事的特权。张名振“少伉爽,有大略,壮游京师”。他这个人有点特殊,虽为武官,还颇有文才,与东厂太监、东林党人都有交情。东厂与东林党势同水火,但对张名振,“东厂太监曹化淳延之为上客”,而张名振“与复社诸公亦通声息”。当年姜埰与东林党人熊开元同囚一狱,“被旨廷杖”,张名振完全出于仗义,“阴嘱杖者轻之,得不死”,因而颇获士林好评。崇祯十六年(1643),名振以副将任石浦游击。南京弘光政权覆灭,清安抚使招降,名振不受。钱肃乐宁波举义,名振与平西将军王朝先以兵赴,第一次与鄞县举人张煌言见面。

抗清名将张名振

张煌言,别号苍水,鄞县人,宋宰相张知白之后,生长在世代忠义之家。其祖上因不肯做元朝的“顺民”,泛海避居高丽,直至洪武初才回家乡。煌言从小“风骨棱棱,豪迈不羁,能文章,能骑射”。当年乡试时要求诸生考试“经义”后,并考射箭。诸生多不能,煌言“三发三中”,众人称奇。在钱肃乐檄会诸乡老时,见煌言独先至,肃乐且喜且泣,张名振对这位书生也刮目相看。后张煌言奉命去台州,请鲁王朱以海监国。回到绍兴之后,被赐进士出身,加翰林院编修,入典制诰,出筹军旅。张煌言感愤国事,累有建白。可惜监国朝的文武大臣只把他看作是一个摇笔杆子的书生,对他提出的意见并不重视。张名振至绍兴,被封富平将军。他们两人时有接触,相见恨晚。后来名振奉命回石浦,驻守后方要塞。

顺治三年(1646)六月,江上师溃。方国安正谋划投降,先劫持鲁王入海。张煌言急驰回宁波,向父母诀别,只说“儿将随主航海”。去何处找寻鲁王?他想起了一见如故的富平将军张名振,于是急驰象山石浦,正好路遇。两人志同道合,肝胆相照。他们的后半生,从此成了知音,成了兄弟,成了战友。后来得悉鲁王漂流海上,张名振先遣中军方简去三门湾海域接应。随后,他俩就把监国接到南田。时为七月初一日。

◎福建政局遽变,郑彩包藏祸心

南田林门寨,向为海防要地,张名振早就着手经营。此地海道复杂,易守难攻。但毕竟离陆地太近,腹地太小,不适合监国长期驻守。鲁王一行在南田住了七天,作了短暂休整。经再三计议,都认为附近诸岛,以舟山最大,决定向舟山转移。舟山与南田相犄角,可以互为呼应。当时两地虽各奉一主,正议联军从海道取崇明、进三吴,因形势遽变而未行。舟山守将黄斌卿与名振是儿女亲家,私交尚好;且日前叛将张国柱率军攻舟山,黄斌卿求援,名振即令水师营阮进率部往救,大败张国柱。然而,当张名振率船队到达舟山时,黄斌卿坚拒不纳。名振等无奈,只得漂泊外洋一个多月,备受风浪颠簸之苦。八月,不得已暂驻普陀。十月,在鲁王一行走投无路时,有福建隆武朝永胜伯郑彩,遣船队来普陀接应。张名振、张煌言随即扈从鲁监国向福建南行。

殊不知郑彩此来,是“包藏祸心”的。

到达福建,方知隆武帝朱聿键已于八月廿八日壮烈殉国。其时,掌权的郑氏家族内部发生分化。郑芝龙不顾其子郑成功等坚决反对,一意降清,并命其弟郑彩劫持监国,缚献清军。郑彩则打算效法郑芝龙,挟“天子”以令天下,控制监国政权,双收名利。郑成功又另有打算,不想再受任何人号令,仍虚奉隆武正朔,当其父降清之日,在中左所(厦门)誓师抗清。而对于当年鲁王不奉唐王之诏而自立为监国、诛杀使臣,始终心怀芥蒂。所以鲁王到达厦门以后,郑成功不肯以君臣礼相见。郑彩只得奉鲁监国另居长垣。

在长垣立足之后,当年走散的大臣纷纷来到,于是重组朝廷。以熊汝霖为内阁大学士,进郑彩为建国公,张名振为定西侯,阮进为荡湖伯……加张煌言为右佥都御史,但实权都操在郑彩手中。张煌言见小朝廷中诸将林立,郑彩擅权,与拥兵最多、势力最大的郑成功一时又无法沟通协调,就“劝名振还石浦”,招集旧部,扩大军队,恢复根据地,“以谋再举”。

◎一人长江,再扈监国跸南田

翌年(1647)春,张名振和张煌言回到象山,其时不仅石浦为清兵所占,南田亦遭焚毁。两人不想再回福建,暂去舟山投黄斌卿,徐图恢复。黄斌卿以其孤军来依,甚为轻视。此时清苏松总镇吴胜兆密谋抗清,遣旧都御史沈廷扬等来舟山约黄斌卿、张名振为外援。黄斌卿不肯答应。张名振希望摆脱当前处境,以自己所部响应,请张煌言为监军,统军北上。行前,沈廷扬建言:“兵至必驻崇明,禁打粮,然后可。”四月十四日,舟至崇明。因军中食尽,名振违前约,趋寿生洲打粮。泊舟鹿苑,五更飓风作,舟自相击撞,军士溺死者过半。清兵在岸上邀袭,名振与煌言杂乱卒中脱逃。名振从间道回舟山;煌言得旧识引导,匿于房师故诸暨令钱公贵处,后得脱,亦归舟山。黄斌卿对张名振等更加冷落。张煌言不愿寄人篱下,即去上虞平岗,招集义军,自立门户,与王翊、李祥长相将角。当时有天台、临海、萧山、会稽、慈溪、奉化各路义军相呼应,连破新昌、上虞诸邑。浙东诸县,城门昼闭,声势很大。张名振因屡受黄斌卿轻侮,亦愤而回南田,在一片焦土上重招旧部,再创基业。

花岙岛兵营遗址

在张名振和张煌言离开福建的三年间(1647—1649),监国朝的形势经历了“兴也勃,败也忽”的变化。

就在张名振北上之际,因军饷匮乏被迫离开的钱肃乐又来晋见,监国授为兵部尚书。监国曾几次祭旗亲征,海陆两路配合,攻克三府一州二十七县。监国下旨召用隆武朝旧臣,一时形成了“闽中遗臣无不出”的局面。对于坚持奉隆武正朔的郑成功,也“奖其忠义,勉以恢复”。郑成功对监国的作为亦不干扰,彼此相安无事。但就在此时,掌实权的郑彩忘乎所以,专横跋扈,内阁大学士熊汝霖看不惯,每“折之以礼”。顺治五年(1648)正月,监国移驻闽安镇琅琦屿。十七日夜,郑彩派出杀手,突袭琅琦屿熊宅,绑缚熊汝霖与其幼子沉之于海。监国得噩耗痛不欲生,但亦无可奈何。群臣起而纷纷上疏,监国不敢回应,只能“置若罔闻”,于是人心涣散。清廷乘机派江广两浙之兵入闽。数月之间,前所得福建之地,除一两城外皆失陷。大学士钱肃乐在极度忧伤中“血疾大动”,以42岁之英年逝于琅琦。琅琦危在旦夕,监国被迫改驻福建东北角小岛沙堤。毕竟颓局难挽,被困了半年的宁德、福安,又相继陷落。此时监国“闽地尽失”,郑彩见已无利可图,即于该年七月,卒所部“弃王而去”,使鲁王处境十分窘迫。

张名振再营南田之后不久,攻占了隔海的健跳所,掌控三门湾洋面,又联络了被黄斌卿排斥的阮进、王朝先。得悉监国岌岌可危,立即与阮进率船队赶来迎接陷于沙堤的鲁王与大臣。先驻健跳,后至南田。对此,许多史籍都有记载:

闽地尽陷,浙遣臣南来者,多为郑彩所害。彩亦率麾下弃去。张名振、阮进迎王还浙,次于南田。(邵廷采《东南纪事》)

己丑(1649)七月,闽地尽陷。监国在沙埕。名振往迎之,与阮进同扈早于南田。(黄宗羲:《行朝录》)

己丑岁,鲁王尽失地,张名振、阮进奉王居南田。大学士沈宸荃、刘沂春,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户部侍郎孙延龄,左副都御史黄宗羲等并从。(陈鹤·《明纪》)

黄宗羲这次到南田,成了他日后写《苍水张公墓志铭》描述悬岙地貌的依据。

◎舟山火并,监国削号归藩

监国暂驻南田,阮进、王朝先所部遣兵入卫。由于地盘太小,缺粮又成为大问题。大臣们的目光自然转向舟山。

张名振和阮进决定先去舟山“告汆”,请黄斌卿接济粮食。不料黄斌卿不念旧情,拒不救助。其时隆武帝已死,从种种迹象看,黄斌卿已有搞独立王国的打算。他想模仿云贵土司,世代占有舟山,在征兵、征赋方面颁发了与土司相类似的政令。前江上师溃,王之仁部众至舟山,黄斌卿诱击之而得其余众;明朝两王子来,黄斌卿杀之而夺其资,并劫掠山寨义师王翊等贡监国之舟。张名振、阮进怒而归,公议“不若共讨而诛之,则监国亦可驻军”。于是上疏监国,“以王命讨斌卿”。张名振、阮进、王朝先三军舟师同发。黄斌卿遣将抵御,结果大败而回。黄斌卿只得上章待罪,”请迎监国以自赎”。张名振等接受请求,谕诸营曰:“彼此皆王臣,兵毋得妄动,候旨处分。”双方各按兵不动。后黄斌卿部下有“背约出洋”者,阮进怀疑黄斌卿将叛逃,便纵兵大掠,顿时大乱。王朝先部下砍死黄斌卿,投于海中。

顺治六年(1649)八月,监国进驻舟山。一时形势转安,重新安排九卿。加张名振为太保,主持国政。初,张煌言奉监国命治兵鹿颈头(象山港内小岛,属奉化),次年奉诏以所部入舟山,晋兵部左侍郎。黄斌卿被杀后,阮进收其水师,王朝先收其陆兵及军资甲仗,张名振一无所得。王朝先自并吞黄斌卿之后,“势甚张”,有点忘乎所以。居舟山一年,与张名振之间矛盾日渐加深。顺治八年春,王朝先为减轻军饷支出,将士卒遣散民舍,不料张名振发动突袭。结果王朝先被杀,其部将张济明“跳城夺哨船而走”,投降清朝,将“舟山虚实尽泄”,并“愿充先锋”,引来了浙闽总督陈锦的进攻。监国朝又大难临头。

同年八月,清总督分北、中、南三路进攻舟山。监国得报后,集诸将会商,已定防御之策。战前,张名振忽发奇想,提出不坐以待敌,要先发制人,亲率大军奉监国亲征,直捣吴淞,以打乱清军部署。为表破釜沉舟之决心,行前将文臣、辎重、家属悉留舟山。八月二十一日,张名振所率大队舟师尚在海上颠簸,清三路大军因距离近,已冲风破浪攻入舟山,守将阮进力竭投水死。鲁王宫嫔、文武大臣及其家属或投环、或投井、或自焚,官绅士庶均在巷战中壮烈殉国。

张名振想回舟急救已不及,得悉城陷惨状,顿足痛哭:“臣误国误家,死不足赎!”便欲跳海自尽。监国及诸将竭力劝救乃止。

这次毁灭性的失败,使舟中君臣将士既不能登陆,又不能久留浙江沿海,只得再南下福建。煌言以鹿颈头兵同张名振军卫监国入闽,在海上漂泊数月,竟无一地可以停泊,于是只好驶向郑成功所控制的中左所(厦门)。幸亏郑成功大度,以宗人府宗正(隆武帝所封)身份,礼遇鲁王,“贽千金、绸缎,月致饩焉(每月供鲜肉之类)”,“从臣亦皆有赠”。

监国君臣数十人寄食厦门,生活供应虽有保证,但与郑成功的“延平郡王元帅府”不属一个体系。郑成功已于监国离开沙堤之年改奉永历正朔,仍念念不忘唐王恩义。张煌言极推成功之忠,常说:“招讨(指郑成功)始终为唐,真纯臣也。”成功听到了,也说:“侍郎(张煌言)始终为鲁,岂与吾异趋哉!”两人虽所奉不同,但相互赞赏,交谊甚好。

这样不属于一个体系中的两拨人,同居于一地,实多不便。不久,郑成功便移置监国至金门岛。

在金门岛上闲居了一年,朱以海清醒看到大势已去,就在顺治十年(1653)三月宣布“去监国号”,以鲁王身份通表永历帝,奉其正朔,回归到藩王的地位,结束了八年监国的历程。

◎又三人长江及最后的岁月

监国去号以后,大家都奉永历正朔。而永历帝远在云南,只是名义上的共主,郑成功成了一方统帅。张名振、张煌言、郑成功一致的愿望是恢复中原,而恢复中原必须再入长江。此后的三次入长江,都在郑成功的节制之下。

二入长江

顺治十年(1653)九月,张名振未忘舟山失陷之恨,向郑成功请缨再入长江。郑成功对他当年擅权独断、失陷舟山一战印象极坏,曾毫不客气地问他:“汝为定西侯数年,所作何事?”名振答:“中兴大业。”成功又问:“安在?”名振答:“济则征之实绩,不济则在方寸间耳!”成功再问:“方寸何据?”名振答:“在背上。”于是解衣示之,背上有“赤心报国”四字,“长径寸,深入肌肤”。成功见之愕然,悔谢日:“久仰老先生声望,奈多憎之口何!”因出历年谤书盈箧,立命焚毁。于是待名振以上宾,行交拜礼。即令总制北征诸军,于兵两万,粮三月,以张煌言为监军,发舟师北上。师过舟山,获斩叛将金允彦,遥祭舟山死难军民。大军一直入长江口,驻崇明岛。因粮食不继,成功令撤军回师。

三入长江

顺治十一年(1654)初,永历朝大将李定国以蜡丸约于正月共指南京,张名振再以煌言监郑成功之军率海船数百艘攻入长江。入京口,掠仪真,至观音门。十三日,舟师停泊金山。次日,率众登山向东南望石头城,遥祭明孝陵,“三军恸哭失声”。张名振挥笔题诗绝壁:“十年横海一孤臣,佳气钟山望里真。鹑首义旗方出楚,燕云羽檄已通闽。王师袍鼓心肝碎,父老壶浆涕泪频。南望孝陵兵缟素,会看大纛祃龙津。”张煌言即步其原韵和诗六首。

不料李定国因行军受阻,临时转攻广东。此时清军以重兵反击,名振与煌言见孤军难进,便决定急速撤师。回师时,入吴淞,“缴获战船二百九十余艘”,亦足以振奋人心,鼓舞士气。回师后,名振与煌言又屯兵南田,立营号,召旧旅。故仁武伯姚志卓、定南伯徐仁爵、诚意伯刘孔昭并以军来依。名振与士卒同甘苦,士卒感其威惠,有“太师既楞腹,我辈亦忘饥”之句。

名振赍恨而终

当年十月,郑成功合诸将收复舟山,名振、煌言提南田劲旅至。成功遣英义伯阮骏(阮进之侄)、戎政司马陈六御率师共破舟山。名振痛哭入城,至鲁王故宫,祭元妃陈氏及死难诸忠臣,又祭其母、弟,哀动三军。是年十二月底染疾,弥留之际,起坐击床,连呼先帝数声而殁(一说为郑成功毒死)。遗言以所部军归煌言节制。煌言葬名振于芦花岙(今舟山普陀芦花乡南岙村,墓碑存),有白鹤千头盘旋而去。

四入长江

此后,舟山又发生了一次争夺战。清顺治十三年(1656)八月,清军攻占舟山,守城者俱赴水死。第二年,清廷以舟山不可守,乃迁其民过海,遂空其地。于是,煌言又驻舟山。到顺治十五年,桂王遣使至舟山慰劳,晋为阁部(东阁大学士)。煌言常来往于南田、台州及舟山之间。

张苍水像

清顺治十六年五月,郑成功与张煌言会师于南田林门寨洋面。郑成功为招讨大元帅,率战船3000艘,兵马18万,命张煌言为前部,挺进长江。旬日之间,连下4府3州24县。张煌言军之所至,禁止抄掠,父老争出以牛酒犒军,扶杖炷香,望见明代衣冠,涕泗交下,为十五年以来所未见。煌言入城邑,对遗臣故老,抚慰备至。于清政府守令,则命青衣待罪,考其政绩而定去留。江南震动,清廷惊慌。此战终以郑成功轻敌失机,师败出海,扬帆远去,张煌言所部陷于敌方的重重围困之中,死散殆尽。张煌言只身得脱,复归南田林门(即临门),再集旧部,以图再起。

顺治十八年,郑成功转帆东向,收复台湾。同年,清廷厉行海禁,尺板不准入海,迁海边人民移内地30里,烧宅居、焚积聚、伐树木、荒田地,废弃沿海盐场。流民塞路,死者过半,妇泣婴啼,惨不可言。康熙元年(1662),郑成功招不愿迁界的破产之民入台湾,开辟草莱,发展生产,安定民生。同年四月,永历帝在云南昆明被吴三桂俘杀;五月,郑成功病逝于台湾;九月,鲁王朱以海又死于金门。至此,抗清大势已去,张煌言所部成了全国最后一面抗清大旗,南田成了最后的一块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