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身心一如:宁波书法的人文精神和当代意义

前 言 身心一如:宁波书法的人文精神和当代意义

宁波地处东海之滨,历史悠久,人文渊薮。自八千年前的井头山文化开始,勤劳聪慧的宁波人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创造了灿烂辉煌的历史。在这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有一批书法家成就卓著,在中国书法史上立有丰碑,彪炳千秋,光照后人,留下了一幅幅书体各异、风格不一、丰富多彩的珍贵墨迹,反映出宁波书法完整的发展序列。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呈现出璀璨光辉的艺术创造力,展示了宁波地域文化的诸多亮点,为宁波书法赢得了巨大的声誉。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自古以来,人文精神为历代宁波书家所重,成就了无数经典之作。如深受“二王”书风浸淫、宁波第一位垂名于书法史的虞龢,荣登初唐四大家之一、辉耀后世的虞世南,隐于孤山终日同梅鹤相伴、内心一片澄明不改初衷的诗人林逋,以禅入书、饮誉东瀛、被奉为万世楷模的张即之,不为时风所动、一生于书法虔敬而执着的丰坊,又如书风清新娟秀、带有鲜明时代烙印的姜西溟,再如有儒雅名士风度、开浙东一代书风的梅调鼎,以及以榜书独步天下、被誉为20世纪“书坛泰斗”的沙孟海,他们的书法或情多怫郁,或意涉瑰奇,或怡怿虚无,或纵横争折,无不体现作品与书家内心之间的互动相生。书法从来不是单纯的存在,品读这些经典,宛若得见执笔之人,可以体味作品中蕴含的深厚的人文精神和“修、齐、治、平”的家国情怀。

孙虔礼有云:“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起兴之初,书法便是依托文学的寄情书写,是关乎人文的案头雅事,是基于书写者对现实世界的考量和自我本体的探究。没有人的眼光,没有人的知识,没有人的感情,没有人的智慧,就没有天地。不同书家因人文价值之不同呈现的书法面目并不相同,同一书家因立意创见之不同呈现的书法面貌亦有差异。在古代,书法有三种境界,曰:“得其形,得其神,得其真。”“真”是平淡天真的“真”和直见本体的“真”。凭借人文精神的内核驱动,书法才能实现理性与感性、形式与内容之统一,才能直见本体,实现客观与主观之“身心一如”。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在东方人的认知里,笔是手的延续,何况十指连心。书法写的也不是字,而是人,是心。“以手写心”是一种诗意的体验,心里有无边落木,有江湖情深,有都市旅人,亦有洪荒宇宙。王阳明曰:“故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唯有深刻认识身心合一是修身之基础,才能获得心之自由,才能承载悠久的文化传统,即使面临时代洪流挟裹,几经沧桑巨变,风姿依旧。

可是,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人文精神通过书法这一古老的表达方式准确地传递出来,这需要极端刻苦的训练。大半的书法艺术,成熟期非常晚。某些天分、锐利的东西当然很有意义,可倘若想臻至“身心一如”之境,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没有这种训练,没有围绕世界与自我的深入探讨,犹如隔靴搔痒。当下书法界到处充斥着噪音和平庸,我们缺少真正的原创。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正处于一个集体追忆书法史的时代。书法何为?书法是不满足于传统、权威和大众媒体解释,而想求得更深远的解释时所做出的那些努力,是超越常规进行的自问自答,面向的是所有它不是、不曾是、不会是的事物。当代的书家不仅需要熟读书法史,也需要非常了解如何准确地运用书法这个媒介来表达他们的人文精神。然而他们又是当代人,更要明白自己所处的当下语境,把古代的概念转变成当代的表达。更重要的是,整个时代氛围都在瞬息万变,用过时的传统语言是无效的,只会导致匮乏和萎缩,必须找到全新的艺术语言,前人没有过的语言,这是书法尤为困难的地方。明人王履有云:“余也安敢故背前人,然不能不立于前人之外。”书法并非从原点开始,当代的书家必须具有某种历史意识。“历史意识”不是一个答案,而是无数个人通过动手书写,在一字一句的左右冲突之间,不断提出新的看法,有不断追问的勇气和不断回答的愿望,才有机会柳暗花明。书法说到底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一种非常动态的关系。相信任何人在创作的时候,不仅是物理空间,思想空间、情感空间也是同时发生的。我们在浏览宁波书法史的同时,如何理解三者之间的重合性,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评论界多以为艺术是不断往前迈进的,他们同样要求书法艺术的“前卫性”,而不太强调“回归性”。事实上,一个书家最妥当的前进方式应是“插秧式”的——即“一种倒走式的、挣脱式的前进”。遍览整部宁波书法史,不难发现所有伟大的书家都是“挣脱者”,如何挣脱,从何处挣脱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有挣脱的态度和动力。以手写心、以书悟禅的禅僧书家释光、释无作挣脱了笼罩已久的“二王”书风,张氏一门的张孝祥、张即之挣脱了法度森严的唐人传统,王阳明、丰坊、方仕等一批明代中期书家挣脱了官方眼中的“台阁体”书法,晚明书家张苍水、屠隆用强烈鲜明的艺术语言挣脱了董香光,近现代书坛巨擘潘天寿、沙孟海、朱复戡挣脱了帖派书法的桎梏,走上碑帖融合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说,宁波书法史就是一部挣脱的历史。“挣脱”的意义在于,自发性地提出对历史当代性的自我更新,并通过一种微妙的方式与传统保持密切联系。所有在这部宁波书法史上留下名字的书家,即便往昔是对立、不同阵营的书家,也随着时代烟尘的消散,成为我们今天共同的人文传统,从而覆盖了整个宁波书法体系。

历史总是为大人物写的。斯蒂芬·茨威格曾言:“一个民族,千百万人里面才出一个天才;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宁波书法史,拥有太过辉煌的过去,但实际上其背后是三家四家湮灭千家万家的历史,是一声不吭的大规模淘汰。书法如同哲学和宗教,就是要面对人的有限性。后人只有了解自身的渺小之后,书法才会更真实,也只有超越前人的认知,书法才能更进一步。我们的时代,不再是百分之一的人为百分之一的人创作让百分之一的人看懂的时代,而是更为开放的移动互联网时代。在这样的语境之下,大众很重要。然而,书法创作不是从原点开始的,故而它对欣赏者提出了一个要求:你也必须不是停留在原点的欣赏者。眼界是认识的前提,书法创作是书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倾尽平生之力迈出的那一小步,倘若没有足够的眼界,并不了解书法史、艺术史,想要感知书家迈出的那一小步是绝无可能的。本书的初衷,即是努力把这一个个四下散落的片段试着聚拢、连缀起来,找东西填补其间的空白,尽可能夯打结实,并希望它们各自“回到”较恰当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