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碑帖融合之路

一、碑帖融合之路

对于潘老早年学习书法的情况,他曾在一次访谈中谈道:

十四岁那年春天,我的父亲将我送入城里的国民小学去念书。那时候,小学里仍有习字课……可是老师仍和私塾里一样,不加任何指导。不过,当时城里的纸铺里有石印的字帖卖,黑底白字,令人喜爱。我就买了一本颜平原的《瘗鹤铭》和一本柳诚悬的《玄秘塔》来课余临摹。平时一有空,就到纸铺里去看看,若有新帖,总设法买到手。[4]

图一一一 潘天寿,《今日长缨在手》

图一一二 潘天寿,《八尺龙须》

这是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较早的关于潘天寿学书情况的口述资料。据文中所言,学校虽有习字课,但老师几乎不做任何指导,于是潘老自己购买字帖,课余临摹《瘗鹤铭》和《玄秘塔碑》。挑选这两本字帖,可能是潘天寿在当时对历代书家知之甚少,而“颜筋柳骨”妇孺皆知的缘故。自幼受到颜、柳书法的浸润,对潘老书法的登堂入室具有重要的意义。朱培钧曾记述:

潘先生之艺术继承缶老,融诗、书、画、印于一炉,他的诗宗李白、长吉、韩愈,也受商隐的影响。书法得颜、柳的基础,行草从道周,隶取汉魏,得张猛龙,爨宝子神髓。[5]

朱氏对潘天寿书法的各个取法对象娓娓道来,由此便可一窥潘老的书学渊源。潘天寿的艺术受吴昌硕的影响较大,亦能博采众长,融会贯通。沙孟海曾评价潘天寿书法:

他的行草,对唐晋法帖有相当厚的基础。中年以后特别心爱黄石斋,但也不以黄石斋的成法自囿。运笔方圆并用,变化多姿。同时应用绘画上经营位置的技法来经营字幅。大小、疏密、斜正、错落,一任自然。犹如画面布局,烟云舒卷,扫尽旧时代“寻行数墨”的陋习。[6]

由此可知,潘天寿“对唐晋法帖有相当厚的基础”,中年以后对黄道周心向往之。事实上,潘天寿一生对黄道周书法的临习几乎未曾间断。观黄道周的书法(图一一三),下笔如风雨之疾,总有一种奇崛之感。潘天寿书法在黄道周的基础上,参之以画意,令“画面布局,烟云舒卷”。潘公凯曾评其父:

图一一三 黄道周,《五日即事诗》

他的书法同绘画风格极为一致,不论行草隶篆,都以“骨”见长,刚劲峭拔,风骨奕奕。并且特别注意整体的气势和布局,疏密对比,斜正相生,大小随意,参差有致,既极有变化,又一气呵成。[7]

“疏密对比”“斜正相生”“大小随意”“参差有致”都是“奇”的外化表现,潘公凯认为只有极有变化又一气呵成者,方能以“骨”见长,风骨奕奕,也就是达到孙过庭所言的“和而不同,违而不犯”之境界。黄道周是历史上久负盛名的忠烈之士,书风皆以“奇”见长。这正是潘天寿的审美取向所在。

1915年,潘天寿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受教于李叔同、经亨颐两位老师,李叔同与经亨颐书法都以学碑为主。在两位老师的影响下,潘天寿逐渐跳出帖学的藩篱,开始着力于先秦、汉魏书法,进入碑学新历程。他开创性地以《爨宝子碑》为基调,融合汉隶,从而形成独创的书风,令人耳目一新,如《苏轼诗轴》(图一一四)、《自作诗轴》(图一一五)。

1923年,潘天寿在上海结识了吴昌硕。潘天寿对吴昌硕推崇至极,视其为一生的榜样,曾言:

吴昌硕的画金石气重,因为他搞石鼓几十年,整天搞篆刻,又有学问,他的画中才有这么多东西。

图一一四 潘天寿,《苏轼诗轴》

图一一五 潘天寿,《自作诗轴》

潘氏认为,吴昌硕绘画之所以“有这么多东西”,依托的是石鼓文、篆刻和学问的内在驱动。从潘天寿1923年到1924年这一时间段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无论书画还是篆刻,皆取法于吴昌硕,甚至连落款也与吴昌硕的颇为相似。可以说,吴昌硕书法蕴含的雄浑古拙的金石之气影响了潘天寿一生,这从其传世作品中即可得到印证。

其甲骨文,刚劲圆润;其金文,雄浑苍古;其隶书,凝重老练。他在《论画残稿》中云:“用笔忌浮滑。浮乃飘忽不遒,滑乃柔弱无力,须笔端有金刚杵乃佳。”“笔端有金刚杵”是一种力量感的比拟,也是对“金石味”的形象阐释。然而潘氏并非鲁莽地去追求这种力量感,而是感悟到“古人用笔,所谓力能扛鼎,即言其气之沉着也,此与粗率蛮笨之笔线迥为二致”。他认为书法之所以劲健雄浑、力能扛鼎,是因为与“气之沉着”有关,而非“粗率蛮笨”。详观其书法,往往能感受到一种“平和之韵”,力量蕴含于点画之内蓄势待发,却未有“飞扬跋扈”之态,少了几分粗蛮,多了几分儒雅,灵活生动之中往往又参劲健雄浑之感,在劲健雄浑中追求“至大、至刚、至中、至正”的书法美学(图一一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