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经与《分隶偶存》

第三节 万经与《分隶偶存》

清代前期,在崇董书风流行海内的同时,一些书家致力于隶书的创作。“隶书中兴”成为这一时期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汉代以后,被楷书取代实用价值的隶书逐渐走向衰落,往后历朝历代问津者不夥。

清代初期,隶书的发展出现了新的转机,专擅隶书者逐渐增多。他们重新开始对隶书进行发掘和研究,并以此展开创作。宁波书家万经专写隶书,是清代初期享有盛誉的隶书大家,得到了广泛的重视和好评。

万经(1659—1741),字授一,号九沙,因晚年病足,自号小跋翁,鄞县人。他出生于甬上名门望族——万氏家族,底蕴深厚的家世与家风对他有着很深的影响。其父万斯大是清初著名的经学家。万斯大兄弟八人博通经史,皆师从著名学者黄宗羲,可谓清初浙东学派的骨干力量,人称“万氏八龙”。万经自幼秉承家学,除研读经史外,亦好金石考据之学。他的交游圈中,不乏擅长书法的友人,如郑簠、黄宗炎、全祖望云云。郑簠的隶书,正是万经重要的取法对象之一。

万经的仕宦生涯始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是年45岁。选庶吉士,官授翰林院编修,预修三朝国史。康熙五十年(1711)七月,万经出任山西乡试副考官。至此,万经的仕宦生涯可谓一帆风顺,未起波澜。康熙五十七年(1718)四月,他与广西学臣丛澍监通州一带筑修河堤之工程。五月,赴通州工地体恤民情之时,奏朝廷请加工银。此举却使其陷入仕宦生涯中的一大劫难。康熙六十年(1721),万经因修通州河堤一事遭到弹劾,弹劾的理由是其在通州任上贪污受贿,责其赔银1600余两。关于此事,清人阮元在《两浙轩录》中,引袁钧语称其“为异己者所中”,由此可知此次弹劾的真实原因。突如其来的劫难使万经的生活遭受巨大的变故,为了偿还白银,万氏“鬻产以应家,遂贫”。直到雍正十年(1732),此案从宽处理,赔银从免。此时的万经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此案使他的晚年生活尤为窘迫,不得不以卖字为生。全祖望在《提督贵州学正翰林院编修九沙万公神道碑铭》中言:“公之归也,家即罄,萧然如布衣,卖所作隶字,得钱给朝夕。”[1]

经历不如意的官宦生涯后,万经将全部精力放在隶书研究上。雍正九年(1731),刚从老家鄞县纂修《宁波府志》回到杭州的万经,在这年春天编著了清初最重要的隶书研究专著《分隶偶存》。全书分为上下两卷:上卷为“作书法”“作分隶书法”“论分隶”“论隶分楷所矫起”“论汉唐分隶同异”“汉魏碑考”六部分,下卷为“古今分隶人名氏”。

万经穷本溯源,详加考辨,厘清了隶书、八分、楷书三体的概念和实指关系,其意大致可归纳为以下两点:

其一,认为“楷、隶无分别”。如《分隶偶存》中引用《说文解字》《汉书》等文献,指出《淳化阁帖》中所收程邈之隶书实为楷书,并以此来论证隶书与楷书名虽不同,实为一物。他言道:

观《淳化法帖》中载邈数十字,虽出王著临摹,然太宗雅志,搜罗所传邈书,必系历代内府流贻,非著以意为之者。自古推邈为隶书之祖,并不言其作楷,而止存此数十字,足见楷与隶原无分别也。[2]

其二,认为唐代以前之书统称其名为“隶”,唐代以后之书则名之曰“八分”。换言之,唐代以前的“隶”实为楷书,唐代以后的“八分”实为“古隶”。万经指出了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隶则统乎羲、献、锺、欧、虞、颜、柳,真、草之辈;八分则酌乎篆、隶之间……余谓凡后汉、魏、晋间碑,不妨仍其名为“隶”,而唐以后之碑,断宜名为“八分”,而不得仍名为“隶”。[3]

先不管万氏之言正确与否,能够不人云亦云,发前人未发之论,此不蹈旧榘之精神尤为可贵。

《分隶偶存》还收录了万氏自己所藏的汉魏碑刻拓片21方(汉碑18方,魏碑3方)。他的关注点在于品评藻鉴,常用短小精悍的语言描述出碑刻的风格和气象。其评《汉北海相景君碑》云:

字体颇长,竖画微近今柳叶篆,不尽作钩趯……碑阴……字视碑文差小,更遒劲有致。[4]

评《汉韩勅造孔庙礼器碑》云:

碑今在孔庙……字趯处极丰,而笔画颇细,与《卒史》迥异。

评《汉淳于长夏承碑》云:

虽传刻失真,然气体雄伟,不落佻巧家数,其转弯处往往另起,如“也”“先”“已”之类。

评《汉博陵太守孔彪碑》云:

碑今在曲阜县……格式稀疏,字特小,秀润清逸,楚楚可爱,且纯以楷法运用,微作波磔,所谓剑拔弩张者,一切无之矣。

评《汉司隶校尉鲁峻碑》云:

碑今在济宁州儒学……字体方正均净,凡勒笔、磔笔、趯笔,挑起处极丰肥,开元诸家似效其体。

寥寥数语却体现了万经深厚的学养和开阔的眼界。这些品评文字还隐含着万经以“丑、怪、拙”为美的独特的书法审美,如评《汉魏碑考汉李翕析里桥郙阁颂》云:

字仿佛《夏承》而险怪特甚,相其下笔粗钝,酷似村学堂五六岁小儿描朱所作,而仔细把玩,一种古朴不求讨好之致,自在行间。[5]

实际上,对“丑、怪、拙”的追求并非万经的独创。比万经稍早的傅山就曾提出作书“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池既倒之狂澜矣”。对万经影响最大的书家郑簠更是倾倒于汉碑的“真古拙”与“真奇怪”,清人张在辛在《隶法琐言》中曰:

其初学隶,是学闽中宋比玉,见其奇而悦之。学二十年,日就支离,去古渐远。深悔从前不求原本,乃学汉碑,始知朴而自古,拙而自奇。沉酣其中者三十余年,溯源穷流,久而久之,自得真古拙、真奇怪之妙。

由此可知,万经是在傅山、郑簠等人的基础上,对“丑、怪、拙”的审美追求做了进一步的强调。其隶书光怪陆离,丑拙生涩,甚至比郑簠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与他的取法有着莫大的关联:一是取法于汉代隶书,最主要的是《曹全碑》。万经毫不避讳地将其评定为神品,认为“每一翻阅,实不厌字眼之重复”。二是浸润于时人书风,最主要的是郑簠。郑簠(1622—1693),字汝器,号谷口,江苏上元(今江苏省南京市)人,郑之彦次子,擅书,尤喜汉碑。全祖望曾言:“(万经)求汉隶原委于郑君谷口。”为万经求教于郑氏提供了文字依据。

万经的隶书跳脱前人隶书整齐均匀的范囿,在郑簠的基础上,书写性得到了更好的表现,更沉稳厚重,更接近汉代隶书的面目。万经在《分隶偶存》一书中,常用“丰”“雄伟”等词进行品评。事实上,“丰”和“雄伟”同样是万书的风格特征。细观《隶书七绝诗轴》(图九十二)和《隶书云鹤梅炎八言联》(图九十三),丰腴字姿,气韵高古,已无蚕头雁尾之势,苍老沉着之气跃然纸上。

图九十二 万经,《隶书七绝诗轴》,故宫博物院藏

图九十三 万经,《隶书云鹤梅炎八言联》,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