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丰 坊

二、丰 坊

丰坊(1494—1566),又名道生,字存礼,号南禺外史,世称“丰考功”,鄞县人。丰坊是有明一代屈指可数的学者和全能书家之一,于经学、易学、诗学、绘画、篆刻等诸多领域学有建树,为后人研究明代书法理论与书法艺术,尤其是明代中期书法发展状况提供了重要参照。

丰坊出身豪门望族,自幼秉承家学,才华横溢,博通经史,嘉靖二年(1523)进士。除去短暂的为官生涯,他埋首诗、书、画、印,专心治学、治艺,在隐逸中度过一生。丰坊拥有积十六代藏书的万卷楼,于古文篆籀潜心研习,泽古颇深,别有一番古雅情趣。功力之深,同代人少有出其右者,是明中叶宁波书法跳出台阁体藩篱的一员主将。但由于不善理家,藏书与族业败落在他手中。晚景凄凉,穷困潦倒,寄居萧寺,时有断炊,但丰坊仍能临池吟诗,陶然自适。

除去家学渊源,丰坊还曾师事何玮。据清《鄞县志》记载:“何玮,字叔田,精书学,尤工篆,通《易》理,丰坊尝师之。自署‘下下田夫’。”

这段师承关系鲜为人知,然而丰坊恰恰在何玮的启蒙下,结合自己所学,最终在书学理论、古文篆籀、易学经学研究等领域成就卓著。

丰坊与范钦的交往尤为密切,最有力的见证便是流传至今的天一阁。天一阁建于明嘉靖四十年至四十五年(1561—1566)之间,屹立于浙东400余年,是我国现存历史最久的私家藏书楼,也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三大家族图书馆之一,为范钦所筑。范钦(1506—1585),字尧卿,号东明,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累官至兵部右侍郎。他爱书如命,四处搜罗各类古籍善本,历数十年有余,遂藏书之富,甲于海内。范钦与丰坊为邻,丰家万卷楼海内珍本甚丰,范钦常借抄万卷楼典籍,以充实东明草堂。后丰氏家道败落,藏书又遭遇祝融之厄,便将余书悉数转给范钦,这也成为范氏天一阁藏书的重要来源之一。丰坊与范钦在书法上亦交流频繁,从现存天一阁数量众多的丰坊墨迹及刻石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其中,由丰坊所刻的《兰亭序(神龙本)》(图七十)对后世影响巨大。

图七十 丰坊,《兰亭序(神龙本)》刻本,天一阁博物院藏

丰坊一生于书法虔敬而执着,不为时风所动。他的书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他的两篇传世书论里。

《童学书程》乃丰氏专为初学书法者而作,从用笔、临摹、法帖、书体乃至学书次序等角度为学书者指示了循序渐进之门径。此举倡导追摹古人,回归传统,有春风化雨之功。文中所列碑帖书迹甚多,亦可见丰氏识见之广。

《书诀》一文,共分十三小节。第一至第四节论述“笔诀”与“书势”,第五节论述“笔砚和器用”,第六至第八节论述“篆法”,第九至第十二节分别论述“古文”“大篆”“小篆”以及“隶书”,最后一节论述悬腕之法。其中,他对“悬腕”的见解备受书家推崇:

大字运上腕,谓径尺以上也;小字运下腕,谓径寸以内也。若径丈以上,如文信公魁宇,人必立起,以一身全力自肩及肘运,则以五指齐撮墨池之端,似握铁槊画沙泥,使手离纸三尺,然后八法完整,左右无病。若字三寸至于五寸,可以端坐而书,亦必运肩及肘之力,使手离纸尺许,所谓上腕也。伯高得法于贺季真,其笔如空中抛弹,壮伟奇怪,高视千古。正以能运上腕全力在笔,笔与神会,不自知其所以然而然也。其径寸以内,如《兰亭》《乞假》《金丹》,小而《姚恭公》《化度寺》《宣示》《力命》《忧虞》《乐毅》《方朔》《黄庭》《曹娥》,细而河南《阴符》、法晖《塔经》,则运自肘至掌之力,亦必手高纸三二分,所谓下腕也。腕者,肘内之弯;上,时掌切,谓由此而上至肩也;下,奚价切,谓由此而下至掌也。

历代书论中,有关笔法的论述往往会与自然万物相比拟,虽所见甚夥,却呈现抽象晦涩、难以言明的尴尬境地。丰坊洞悉了这一问题,从作字之大小、书写之姿势、用笔之发力等角度详尽而具体地阐释了笔法的奥义,发前人之未发,深为后世所重。

丰坊在《书诀》中还有这样一段描述:

二王稍变锺法:右军用笔内擫,正锋居多,故法度森严而入神;子敬用笔外拓,侧锋居半,故精神散朗而入妙。

此段“笔法”之论可谓至纤入微。丰坊通过分析“内擫”“外拓”“正锋”“侧锋”四个笔法的区别,言简意赅地对“二王”笔法的差异进行了论述,可见其深谙“二王”笔法之理。无怪乎有人把丰坊直推为有明一代笔法之正宗:“明三百年书家辈出,然入六朝堂庑者尚少。丰道生书,前人极称其得右军笔法。”

丰坊书学思想中,尊古、尚古之意无处不在:

古大家之书,必通篆籀,然后结构淳古,使转劲逸,伯喈以下皆然。米元章称谢安石《中郎帖》、颜鲁公《争坐》书有篆籀气象,乃其证也。然篆学必精六书。六书之说,惟赵古则《本义》卷首谐声、假借、转注三论,足以一扫诸家之谬,但以小篆为主,不能深考古文,譬则无根之木,无首之人。

他认为只有“深考古文”,书法方有“篆籀气象”。这也不难理解丰坊为何会对同时期的拙劣书风甚为不满了。他言道:

古语云:“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斯为下矣。”永、宣之后,人趋时尚,于是效宋仲温、宋昌裔、解大绅、沈民则……靡然成风。古法无余、浊俗满纸。

况于反贼李士实、娼夫徐霖、陈鹤之迹,正如蓝缕乞儿,麻风遮体,久堕溷厕,薄伏通衢,臃肿蹒跚,无复人状,具眼鼻者,勇避千舍。乃有师之如马一龙、方元决等,庄生所谓“鲫且甘带”,其此辈欤?

丰坊的观点和言辞虽有过激之处,却再次印证了他渴望扭转明代中期书风受台阁体束缚的决心,其针砭时弊是切中要害的,为时代书风号脉是准确的。

明人王世贞在《丰考功笔诀》中言:“其(书)自古钟鼎籀篆及小楷行草凡十余种,种各有法……”[8]可见丰氏为少有的诸体皆擅的全能书家之一。丰坊楷书传世极少,代表作为《跋张旭〈古诗四帖〉》(图七十一)。此作法度谨严,清劲古雅,有唐人之风。从另一件楷书作品《丰南禺书谢帖跋》(图七十二)中可见,丰坊对大王书风研习颇深,纯正地体现了王书风貌,俊媚严谨,神采奕奕。

图七十一 丰坊,《跋张旭〈古诗四帖〉》,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七十二 丰坊,《丰南禺书谢帖跋》(局部)

图七十三 丰坊,《自书诗卷》,故宫博物院藏

丰坊的行草书成就更著。明人朱谋垔《续书史会要》称:“坊草书自晋唐而来,无今人一笔态度,唯喜用枯笔,乏风韵耳。”如《自书诗卷》(图七十三),远宗羲献,出入魏、晋、唐、宋之间,老笔纷披,道劲有力,又极尽变化,带燥方润,如春蚓秋蛇,婉而不流于佻薄,劲又不失于锋芒未敛。又如《逍遥游》(图七十四),起伏衄挫,笔力遒劲,沉着痛快。现存天一阁博物院的《砥柱行》(图七十五)刻石是丰坊在范钦赴江西上任时所赠,全称为《砥柱行赠范东明先生之江西》,为丰坊行草书代表作。此作真力弥漫,大气磅礴。正如范钦在《刻砥柱行跋》中所言:“先生研精书学,神诣力追,为吴人所掩。迨殁而名乃大起,断缣敝楮被以重购,斯亦罕矣。”丰坊的出现,为明代的宁波书法史添上了一道殊异景观。

图七十四 丰坊,《逍遥游》,广东省博物院藏

图七十五 丰坊,《砥柱行》(局部),天一阁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