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吾谓弥药
吐蕃与党项亲如手足。
先进一步的吐蕃,曾是那样深远地影响了桀骜的西夏党项民族。在没有创制自己文字的岁月,藏文字曾是党项借以拼写自己语言,记录本民族传说的工具。就连心高气傲的西夏雄主元昊,也刻意如吐蕃赞普一样着一袭紧衣白衫,戴红裹顶的毡帽,帽后垂着艳红的结绶,那潇洒无比的佩饰之中,透露出他对吐蕃的深深认同。习蕃文(西夏文)、研佛经、学蕃制更是将西夏与吐蕃王朝精神上的脉脉相承彰显得清晰无比。
相近的文化,来源于相类的习俗,相类的习俗,本自于相邻、相同的生活环境,不是吗?在西康、青海的广阔空间里,吐蕃、党项曾密切地共同生活,《宋史》有这样的记载:“大约党项吐蕃,风俗相类。”
骁勇的党项人通达深情地咏唱:“羌、汉、弥药同母亲,地域相隔语始异。”(西夏诗集《新集金粹掌直文》)羌指吐蕃,弥药是自称,在著名的西夏文字典《文海》中,它们写作“”,而据《旧唐书》记载,对于党项“吐蕃谓之弥药”。
夜色依然浸润着大地,日喀则城还在睡梦之中。此时的李范文与他的同行者却又踏上了西去阿里地区的征途。
追随着700年前亡国之后党项遗民的踪迹,李先生来到了这雪域高原之上。
车,继续在猛烈的颠簸中前进。哦,真是有点老了?李范文暗暗叹息。—双肿胀的脚,怎么也穿不进鞋里去,就趿拉着吧,酸疼之感,似钻进了每条骨缝肉隙。昨日,从拉萨到日喀则,坐了整整十四个小时的汽车,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不,叫“搓板路”更准确点,硬是有一种不把汽车颠散了架决不罢休的劲头,连一把电动刮胡刀都给颠散不能用了,你说厉害不厉害?别说老头子,就是小伙子也够呛吧?
进藏之前,聚首金城的老同学、老同事们都惊叹无比,你还要老命吗?别忘了自个儿66岁的年龄。
然而,一旦将事业与人生理想的终极追求化为一致时,为此而作出某种牺牲、冒险就不会被视之为畏途,寻得它的完美,将是一种生命精神的寄托与需要!一向执着得有些执拗的李范文,力排众议,勇敢地踏上了这块高原。吃苦、冒险,在他人生事业的历程中也不是第一次了。
记得那是1980年,在四川康定地区考察西夏遗民问题时,搭乘的小手扶拖拉机翻车,要不是崖边一颗大树桩挡住,他这条命也许早就扔在了贡嘎山下。也正是在那次康定地区的调查中,他头次听说了西夏一部遗民曾穿越西康赴西藏阿里昂仁地区的传闻。
算起来又是十多年匆匆而去。西康回来,范文先生完成了颇有影响的《试论西夏党项族的来源与变迁》一文,此后暂将西夏遗民问题的研究搁置。这期间,一个接一个的研究课题经手不断:“夏汉字典”“同音研究”“西北宋代方音研究”……数百万字,巨著一部接一部。
时间,只感时间短暂,生命短暂啊!这次,为了《西夏通史》,李范文决意将西夏遗民研究再次推向深入与缜密。凡于传说中、文献间、理论研究上涉及西夏遗民流向之处,他都要尽量去实地考察一番。这次如不努力跃上这片世界屋脊,也许他将终生再也没有机会。
晨曦赶走了夜色。湛蓝湛蓝的天空如水洗之后的宝石。虽说已是夏日,但这阿里地区的坡滩山岩之上,很难见到浓郁的绿色,只有稀稀疏疏,一块块、一撮撮低矮的植物在表达着生命的顽强。5000多米的海拔,对于任何生物,都已接近生命禁区。
呼吸越来越感到急促。陪同考察的西藏社会科学院民族艺术研究所副所长次错平措说:“昂仁就要到了。”
汽车冲上山顶,地界碑上一行红字,赫然标示着海拔5925米。俯首望去,呵,一大片湖泊静静偎依在群山怀抱之中。湖畔四周,平缓的谷地牧场上散落着悠闲的牧群。“好一个世外桃源噢!”李范文叹呼一声。
此后在昂仁的调查证实了过去所获西藏《来龙寺涅顿喇嘛传记》中所记载的昂仁地区“涅顿氏族来自内地西夏”这一说法。这里的藏民自豪地说,他们的祖先来自内地,他们是“木雅人”的后裔。
“木雅”,即MinYɑɡ。是隋唐之际吐蕃称呼党项“弥药”的转音。当年不甘屈服于吐蕃威势的党项拓跋部落愤而南徙内地。自唐至宋,600多年,发展强大的党项拓跋部在大河之西的平原上建立了西夏王朝。但吐蕃依然称其为“弥药”。而中原各族则将这“MinYɑɡ”,据音译为了汉文“木雅”,有时还以“木雅”代指西夏。后代史学家们,则将“弥药”特指留居松藩西康故地的党项人,“木雅”则送给了亡国之后又北迁逃回的西夏遗民。
“弥药”到“木雅”一个名称的改变,却包含了一段民族兴亡衰败的几多悲欢史!不屈的党项,当年为了不被奴役,不被杀戮,南下离开了世代居住的松潘康定。600 年后,为了一个同样的目的,他们又赶着自己的牛羊北归了。这是一次悲壮的、血与泪的长征。绕甘南,趋松潘,出阿细,班佐,循金川河谷,经丹巴乾宁至康定地区,在深山溪谷中,在祖先们曾生活过的地方重建家园。
又是六七百年过去了。李范文跟踪着“弥药”“木雅”悲壮的身影,在康定,在松藩,在西藏,实地考察那“弥药城堡”遗迹,倾听“西吴(夏)王”的种种传说。这遗迹,这传说,在透过历史的沉烟向人们昭示着一个消失了的民族顽强的身影。
哦,在河谷林地,草原山川,在藏族同胞欢乐的人群里,不经意于恍惚之中,你似乎又看到了“弥药”“木雅”浮动的笑意。
在康定,现在仍然有一支被称作是“木雅巴(人)”的藏族人,他们讲的语言,据李范文考证,有的基本词汇与西夏语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