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5

进入深秋,天气越来越凉。住宿成了刘雨田旅程中的一个难题。在塞北的荒原上,有时走两三天也遇不到一户人家。偶或在那遥远的天地交汇处,发现放牧的羊群。

从甘肃河西堡出发的当天傍晚,刘雨田于暮色中欣喜地发现长城边有一处由低矮的石块砌起的窝棚,紧靠窝棚还有个露天羊圈。“今晚不必露宿荒野了。”刘雨田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窝棚边。洞开的房门没有门扇。他探头向里望去,黑乎乎的棚内有一盘炕,炕洞里闪动着微弱的暗红色火光。一股混有羊臊味、粪土味的热气扑鼻而来,他却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刘雨田正要向里举步,忽然看见炕上有个黑影动了一下,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啥人?”

“我,过路的,想在您这儿歇一夜。”刘雨田小心翼翼地说。

“去,羊圈里睡去!”

“我……”不等刘雨田再说什么,那苍老的声音又响起。

“羊圈里有草,去!”口气不容分辨。炕上的黑影又动了—下,沉默了。

无奈,刘雨田只好向羊圈走去。他留恋地向那闪动着暗红色火光的炕洞投去一瞥。

一停下,刚才赶路时汗湿了的衬衣变得冰凉、冰凉,紧贴着身体。

他依偎着温顺的绵羊过了一夜。

天色微明,一位又黑又瘦的老人走出了窝棚,迎着他疑虑的目光,刘雨田走上去。

“你是个干啥的?”

“我……”刘雨田赶紧递上了自己的工作证。

“干部?来这干啥?”

“考察长城,我要沿着长城走下去。”刘雨田简要地向老人讲述了自己的目的。疑虑在老人那被皱纹包围着的眼睛里顿时消逝了,他轻轻摇了摇头。慢慢地说:“娃呀!走长城可难呢。”随即老人爽朗地说:“来,咱做饭,吃了好赶路。”看着老人的生活条件那样简陋,刘雨田不好意思打扰,急忙谢绝了他的好意。看到刘雨田执意不从,老人从一个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皱巴巴的布口袋里掏出了一些红枣,硬塞给他,“路上吃。”虽说挨了一夜冻,此时,刘雨田却觉得心中热乎乎的。多好的老人啊!

沿途,像这样主人不敢贸然收留一位陌生人过夜的情况,刘雨田不止一次碰到。于是烽火台下用来储藏燃物的小窑窝,古道旁久已废弃不用的羊圈,农人秋收后的麦场边,以及那无遮无拦的戈壁沙滩,都成了他歇息的场所。每到凌晨三四点,阵阵寒意袭来,往往把他从睡梦中冻醒。睡不成,干脆站起来舒展舒展冻僵了的双腿,继续前进。没有高热量的食物,权且含两块水果糖,作为热量的补充。没有水果,没有保暖的睡袋,没有……条件是艰苦的,每天的旅程对他都是一次意志的考验。

进入景泰县,道路更加艰难。这里是黄土高原的山区,沟壑纵横,重峦叠嶂。长城随着连绵起伏的山势,奔腾着,跳跃着,昂首奋身直达黄河岸边,而后跃过黄河向东延伸,经靖远县过黑山峡进入宁夏。刘雨田随着长城的足迹翻上爬下,艰难地跋涉着。早晨从景泰出发时,为了少打扰房东,他没带吃食就上了路。原想几十里路程咬咬牙就到了,不料道路崎岖,直到天色昏黑,刘雨田才赶到黄河岸边。可是渡口又在哪儿呢?两岸不见一人。这里不是渡口。

一阵冷风挟着岸边溅起的水花扑来,刘雨田不觉打了个冷战,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困倦、饥饿控制了他的全身。他奋力喊去,希望能在河两岸发现人,但失望了。除了黄河,只有身后群山之上的长城与他在一起。黄河在眼前奔腾着,翻卷着。湍急的河水不时掀起一层浪花。黑幽幽的峡谷中震荡着雷鸣般的涛声。涛声撞击着刘雨田的心扉。

啊,母亲河哟!刘雨田激动的泪水簌簌地流下。他慢慢擦去泪水,一咬牙又返身爬上了身后的山峰,在漆黑的山路上跌跌绊绊地走去。夜里十一点,他终于抵达一个叫作车木峡的村庄。这一天,他连续走了十六七个小时。

我急速蹬着自行车,向西塔方向奔去。迎面的寒风吹得人额头发麻,像有无数细小的钢针扎刺着皮肤。天冷得有点邪门,室外温度已降到零下二十度了,大街上的行人都裹紧了羽绒服、皮大衣,匆匆行走着。这样的鬼天气,谁愿意在露天地里多停留一会儿呢?

刘雨田今早又要启程了,关心他的朋友们都想送送他,如有可能,大家还想再次劝说他留在银川过冬。

我走进那幽静的小院,又去叩那间办公室的门。嗯?门上锁了。透过玻璃窗,我看见那张行军床已叠了起来。

他走了。他终于谢绝了大家挽留他在银川过冬的好意,毅然北上,去继续寻觅长城的遗迹。他说过:“时间就是生命。”真是个倔强的人!

不久,我收到了他自定边寄来的信:

“……那天,过了黄河天色已晚,为了赶往横城,我连夜赶路。沿河滩走时,不小心双脚陷进了一个冰窟窿里,裤子都湿透了,冷风一吹硬邦邦的,到了横城,因为太晚我只好睡在老乡门口的麦草堆中,这一夜又冻又饿,最后冻得都不会打战了……但我还是要走下去的。”

春去秋来,我再也没有得到刘雨田的什么消息。是征途上遇了险,还是半途而废了?

今年早春的一天,我随手翻看着一张《北京晚报》,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他,刘雨田!照片旁边还配有一篇他的专访。从文章中得知,老作家姚雪垠为其精神所感,手书“大漠精神,长城风格”相赠。

啊,刘雨田,长城的子孙,他终于徒步考察完了长城的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