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松林

一、松林

凉意渐起,有树叶从树梢悠悠飘落。

在那样一个秋日的下午,我结束了对一所医院的采访。院方朋友相送。镶拥着紫色菊花的小道牵引着我们穿过一片小小松林,阳光有些若明若暗。

“那棵松树下埋有我们刚去世的一位女医生的骨灰。”他随意一指。

“为什么埋在医院?她叫什么名字?”出于职业习惯我问道,脚步却并没停留。

“她叫马爱华。”

猛的,我收住了自己的脚步,转过头望着他指的地方。此刻犹如鼓击,我的心儿怦怦。

“马爱华走了?!”

看我变颜变色,朋友吃惊:“你们认识?”

“她是我的校友。”我轻轻地说。

原本今天我是要问问她的近况,想看看她的,但,终是忘了,人总是那么匆忙。

二十多年了,那个魔鬼般的硬皮症终于击倒了坚强的她,逼她离开了这个曾给过她无限痛苦、哀伤及无限关爱的世界。

我愣怔在那里,悲伤如潮水淹没了我。倏忽间,一首诗缓缓从心海漂浮上来:

我知道永逝降归并不悲伤/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一点点跟着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不是矫情,马爱华太苦太累,她要休息了……

就在一年前,她曾给过我一个电话,请我帮看一部诗稿。此前,听中学同学们说,她得了一种叫硬皮症的病已多年,面容身形都有了很大变化。

应邀,我摁响了她家的门铃。

门一打开,我将一声惊呼从嘴边强压下去。太可怕了!干枯变形的面容,让即使已有思想准备的我,于瞬间依然感到可怖、震颤。

当年的她,曾是那么美丽。

那时的女孩都会背毛主席的《七绝·为女民兵题照》:“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于是颇有飒爽英姿之美的她,便给我这低班的校友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她个头不高,却身条匀称,端鼻杏眼,再加一副微挑的黛眉,一股英气便于娟秀之中透出。她爱好体育,武术是当时体育课的必修科目。当她左手持剑,剑指高举,一个甩头亮相,两眼含星之时,活脱脱一个刘丽川小刀会舞蹈中的女兵,只是头上少了一条红巾。引得同学们更为注视的还因她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她那驰骋球场的风采和准确快速的投篮,更让我们打心眼里佩服。她体育棒,又能歌善舞。她婀娜的身影常常出现在校文艺汇演的舞台上。她是校篮球队队长,又兼校学生会文体部长。总之,她简直就是我们这些小女生眼中的偶像。

那天,我强令自己迅速恢复了平静,与她坦然的对视。我注意到,天气并不凉,她却披着厚厚的毛外套。人真是形销骨立了。马爱华用一双僵硬、痉挛的手把一厚本手写诗稿递过来。

“我的朋友喜欢写诗,她写了很多很多,但从来没发表过,想请内行人给指点指点,我就想到了你这位老校友。我朋友目前心绪不好,只有诗歌是她倾诉感情的处所,我想帮帮她。”她说得很慢,很艰难。

“你看过吗?”

“看过了,我学医的,说不出啥来,想请你们行家看看。”

哦,我感到了她平静下的热情,她对生活依旧的热情附着在这本诗稿上。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活跃在球场上的那个美丽女孩。

不知为什么,我对这次的委托不敢掉以轻心。诗稿读完,我又将这一厚叠稿件送给一位诗坛前辈,希望得到他更为中肯的意见。老诗人听了我的述说连连点头:“一定看,一定看。”几日之后,诗稿送还。连同送还的诗稿,还有份详尽的读后意见。

后来我才知道,这诗稿是马爱华已离婚的弟媳的。前弟媳,这当是一种很疏远的关系了,然而她依旧尽力送去了自己的帮助,自己却是那么的艰难。

后来,医院的朋友告诉我,马爱华临终之前曾留下遗嘱,将自己的骨灰埋在医院的松树下,因为这里曾是她工作、治疗的地方,她希望永远陪伴着关爱过她的大家。

就在我驻足那片松林的一刻,斑驳的树影,摇曳的松枝令人心灵一阵悸动,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声音要让我把马爱华的故事写出来。也许它也能拨动大家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