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尊严
“她活得那么自尊!”自尊的生命当然值得人们尊重!
发病早期住院时,马爱华努力练绣花、练气功,她要阻止关节的硬化,要同病魔抗争,哪怕这是一种力量悬殊的抗争;她还学下围棋,并教同室病友们下围棋,她要让生的热切赶走病痛的寒冷:只要是自己能干的事,她就决不麻烦别人,无论是住院还是在家里。反过来,住院时,她倒常常成为护士小妹们排忧难、解困惑的好大姐。
她当然不会接受任何怜悯,个性坚强的她执拗到甚至将许多真诚的援助也要拒绝的程度。
单位工会每年都会给她为数不多的一点困难补贴,马爱华竟然全部攒起,在她离开这个世界时,一分不少地又捐献给医院工会;一位校友曾接济她200元钱让买点营养品,没想到等这位校友的孩子有病时,她又把这200元钱送给孩子治病。也许有人会说这种拒绝有点不通情理。但细想想,也许这实在是一个自尊、顽强的生命能努力减少索取的唯一办法了。
“不愿索取,只求奉献”,这是一种健康、自尊的人生幸福观。但于马爱华而言,这种幸福离她似乎也很遥远。她不甘心啊,她思考、寻觅追求奉献的幸福途径:“我的病太特殊,死后把我的遗体捐献给医院或学校解剖、研究,也算得我对宁夏医学事业的一点贡献吧!”她多次嘱咐护士小妹。
病魔并不因生命的高尚、自尊就顾怜你,依然是频频进攻,凶恶无比。
住院,出院,再住院。这样的生活使马爱华感到无比苦闷。苦闷不全在于病痛,而是她感到自己这样的生活对社会毫无意义。有一天她终于憋不住了:“我这病再治也就这样,还不如趁着现在还能动,让我回到河南农村老家去给农民们扫扫盲也好哇!”
倦鸟思林,狐死首丘。马爱华思念在艰难中抚育过自己的豫西山村和衰老的婶娘。她没来得及为婶娘尽孝啊!
病魔不再给马爱华这样的机会。
死亡的魔影在向她逼近。
又一个金秋到来,是落叶扑向大地,硕果卸下枝头的时刻。马爱华有一天郑重地对当年同是女中篮球队队长的王自珍说:“咱们再聚一回吧,这次聚会我做东。”
王自珍被中学时代篮球队的队友们戏称为“帮头”。二十多年后,已是高级工程师的王自珍依然如花季少女时的篮球队队长一样热心。当年的篮球队队友中谁有了病啊灾的,她一准出现在你的面前。马爱华生病后,多年来,常常是她出面聚合队友们去看望马爱华。打电话,找车,带营养品,全是她的事。当年曾打败过省队的球队队友们的感情特别好,每年都有一次欢聚,聚会的发起人当然是王自珍。同学们都坚持不许马爱华出钱,大家知道,多年来只拿劳保补贴金的马爱华实在是拮据。如此三番,后来有几次聚会,要强的她便不去了。不承想这次马爱华主动提出了聚会的要求,王自珍高兴极了。望着马爱华真诚挚拗的眼神,王自珍把不许马爱华付费的话压了下去,她意识到,付出有时也是一种自尊的体现。她无权,也不忍心去剥夺。
8月24日,队友们早早来了,因为听说是马爱华的动议,来的人格外齐,好些人还带来自己的丈夫一同赴会。对于队长王自珍事先的细心叮咛:“不要去刻意照顾马爱华。”大家神领心会。
轻松、欢乐是聚会的主旋律!
对于这次聚会,不知为什么,王自珍心头有隐约的不安。
聚会地点设在球队中一位开饭店的同学那儿,善良的队友们还是要给马爱华省点钱。
宴会开始,队长提议:“为友谊干杯!”“干杯”“为从外省回来参加聚会的师玉梅干杯!”“干杯!”“为我们曾经的青春干杯”!“干杯!”“为咱们的老师干杯!”为幸福,为家庭,为下一代的成才,大伙举杯频频。然而不约而同的是人人都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健康”两字。
愉快、轻松的话语像河流上翻滚的浪花追逐起伏,然而浪花下潜流的是每位老同学那不安的心绪。
望着无法控制自己肌肉,艰难咀嚼,默默无语,沉静中的马爱华,谁的心绪能够平静?那个爱开玩笑、开朗健康的马爱华再也不会回来了。
“咱们出去照相吧!”马爱华提议。立时呼啦啦响应热烈。热烈将大家片刻的愣怔、惊愕掩去。人人都知道,马爱华多年来已拒绝照相。
塞上的秋日,天空格外明朗。街心公园里的树木绿得浓郁,花儿开得奔放。有几对年轻人正在打羽毛球,他们跳哇,笑哇,跳起扣球的小姑娘的马尾辫在脑后甩来甩去。马爱华突然对身边的曹国琳说:“咱们当年是不是也这样啊?”曹国琳两眼一热,答非所问地冲着拿相机的同学说:“来给我们俩先照一张!”她紧紧拉住了马爱华的手。
就在这次聚会后的一个月,马爱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