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磐暗夜中的寻觅
李震杰先生五十年的文学生涯,始于抗日战争爆发的岁月,敌寇的大举入侵,民族救亡运动兴起,激发了青年李震杰的爱国热忱。这充溢的激情终于化作了一篇篇讴歌、呐喊的诗文。他用手中的笔倾诉着民族的苦难:“敌人——那来自海上的暴徒/从空中撒下灾祸/毁灭了人们恬静的日子/恐怖扎下罗网/在每一个急跳的心里”。他歌颂着人民的抗争:“那武装了的人群英勇的子孙比前一代更强硬。”《城》《林》《给日本士兵》《夜街》《飞》《新的经典》……一批深刻反映抗战时代精神的作品诞生了,这批作品以其充沛的战斗激情,意气昂扬的追求民族解放与新生的精神,汇入壮丽的抗战交响曲之中。在那铁血激战,炮火硝烟的危难日月中,李震杰始终没有放下他那支呐喊、呼号的笔。
1938年武汉失守、长沙大火之后,渴求直接投身抗战的李震杰毅然离家出走,辗转来到被称作是西南抗战文化中心的桂林。为了寻求光明,早日迎来民族解放的曙光,为了在祖国危难的时刻贡献自己一份微弱的力量,他由湘江之滨来到了漓江之畔。然而美丽的城市却交织着高尚与卑鄙、光明与黑暗,进步与倒退。民族斗士与败类蟊贼鱼龙混杂。抗战爆发初期所带来的最初的热烈情绪渐趋平静,现实的困难与矛盾逐渐显露。在颠沛流离之中生活的李震杰,感到一种苦闷与压抑、愤懑与哀凄。他仍在为抗战高歌,但他那歌唱的音调里,于高亢之中多了悲壮,激越之中有了沉郁。《夜街》就是这批作品中的一篇。
在这首诗中,作者以历史的漫漫长夜为背景,将抗战时期的国民党统治区隐喻为一条浓浓夜幕笼罩之下的阴沉街道。一条夜街就是黑暗的社会,苦难的中国的缩影。诗中他为被压迫被凌辱的人民吟唱:“菜色的脸/疲倦褴褛的身影/——印着逃难者流亡脚步的夜街/粉白色的脸/出卖肉体和花柳的身影/——印着拉不到客人的妓女脚步的夜街。”诗中他为民族的斗士、抗日的壮士们歌唱:“古铜色的脸/枪尖闪光的身影/——印着奔赴沙场的战士脚步的夜街。”他慨叹“夜街/阴沉的夜街/永夜流过/苦难、挣扎、战斗的夜街”,沉重的情感溪流到这里突然一折,激起了愤怒的浪花:“这儿已没有欢笑吗?/有呀/一阵阵散发油腥味的笑声/来自灯红酒绿的高楼里/打着饱嗝的酒客”。至此,作者通过对比、反衬的手法,将达官贵人,民族败类们醉生梦死的嘴脸勾画了出来。褴褛疲倦的流亡者的脚步声与朱门沉沉中的欢声笑语,奔赴沙场的战士与灯红酒绿高楼中的酒客,巨大反差的描写,把作者突兀在胸的愤懑宣泄无遗。
短短一首诗中,作者两次吟诵“夜街/阴沉的夜街”,并通过“……的夜街”这种句式的不断反复,造成黑暗、压抑的氛围,从而抒发了作者对光明的渴求。
《夜街》中,作者将爱与恨、对光明的追求与对黑暗的鞭挞糅合在一起,令你强烈感受到那相互渗融为一体的热爱与憎恨的力。
《林》是作者这一时期写就的一篇散文诗。它所给予我们的审美感受与《夜街》不无相似之处:沉郁,忧伤,但不失战斗的激情与对光明的渴望。
《林》向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侵略者夺去了美丽的牧羊女的生命,牧羊女的情人在埋葬了她之后,拿起复仇的枪投入了战斗。在苦难中流亡的一位孤独而哀伤的青年,听了这个凄婉的牧羊女故事之后,也追随着牧女情人的踪迹而去,“奔应祖国在烽火中抗争的召唤”。
《林》一开始的笔触是沉重的:“岁月是用寂寞和忧愁串络的/尤其是为怀乡病困惑的时候/……数着落叶/我惆怅地歌唱……”在“我”的视野里,大自然的景象是如此凄凉:“黄昏的静穆里,野风系着荒原上归羊的哀鸣飞来/……颓老的林叶凄颤地细语着。”主人公“我”“从边岸已经燃点着烽火的故乡/奔流向南来/驮一身千里风沙/……栖留于这林后的僻居。”作者在这里透露给读者的情感是忧凄、哀伤的,但他在这里所抒发的并不是小“我”在牛角尖中挣扎的哀怨。他的这种忧凄、哀伤是与时代和人民相连的:日寇的入侵、统治的黑暗、人民的苦难,决定了诗人必然要赋予自己的作品以凄凉的色调。但他并没有沉溺于这种情感,而是进一步表现了在苦难战争中挺立起来的不流泪不退缩的中国男人和女人:“他说/要用握过埋葬牧女的铁锄的手/拿起复仇的枪/战斗/去祖国有敌人的地方!”礼赞了他们身上闪耀着的中华民族威武不能屈,英勇向前的气概。作者更抒写了主人公“我”在时代精神感召下的转变。“我”决心把“多颜色的心情,随同死去的年华一同埋葬”“决心奔应祖国在烽火中抗争的召唤”,去追随“牧女情人远征的方向”。诗中“我”的转变反映了整个时代的大转变、民族的大觉醒,是民族解放战争中人民所朝向的方面。在《林》的最后,“我”立下了誓言:“我宁愿为牧女的情人追随的队伍,/作走向胜利之路填塞沟壑的沙石,/决不带着屈辱的不完全的生回来,/看你和我那遥远的故乡。”这不仅表达了受压迫民族人民要求解放的心声,也是作者在民族解放战争中追逐光明、追求胜利、以身许国的爱国激情的迸发。作品从沉郁开始,却结束在高亢之中。
对光明与真理的那种热烈的孜孜不倦的向往和讴歌,始终是李震杰诗歌的主旋律。这更突出地体现在《飞》这首抒情短诗中。
《飞》的副题是“奠逝世三周年的鲁迅先生”。诗人用象征性的比喻,将鲁迅及矢志摧毁黑暗社会,决心抗战不屈的民族志士喻为“英勇的海燕”。作品借鉴了高尔基名作《海燕》的意象,表现了中国人民抗日的坚强决心和气概。文中写道:“如今/祖国大地的海/血的暴风雨/正猛烈地吹打着/……我们——无数的雏燕/并不曾因风雨的打击/被洪波吞没/……以飞向太阳的讴歌/迎着血的暴风雨/飞/英勇地飞……”诗中又以“无数疾飞中成长的海燕”追怀那逝去的老海燕时所发出的誓言:“明天——在血的暴风雨中/飞/更英勇地飞/——向升起太阳的岩岸。”将民族志士们不畏牺牲追求光明的愿望给予强烈的表达。尤其是全诗结束时,一个紧接一个地“飞”更给人以离弦的箭之感。使那向往太阳,向往光明的急切之情,奋然不顾,跃然纸上,令读者激动不已。
全诗雄健、豪迈,散发着蓬勃向上的意气、不畏战斗的昂奋,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激情,给人以酣畅淋漓的审美愉悦之感。
抗战让李震杰同全国人民一样历尽苦难与坎坷。然而胜利的到来,并没有使一颗渴求光明的心得到满足。国民党的法西斯统治,密布的内战阴云令正直的人们窒息。此时的李震杰已由抗战爆发之初的一位少不更事的中学生成长为一名进步的革命青年。他在北平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进步文学工作者组织——中华全国文艺协会北平分会。这些年里,李震杰的作品在其诗情与时代现实的一次次碰撞中更臻成熟,《春天》就是他这一成熟的标志。
《春天》诅咒了国民党的法西斯独裁统治,表现了人们在痛苦的挣扎里守候黎明的热情。整首诗透露出了人民对于革命胜利必将到来的坚定信念与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这首诗是对专制的讨伐檄文,也是对人民即将要取得胜利的预言。
在《春天》这首政治抒情诗中作者特别注意对意象的捕捉,他运用象征的艺术手法,使全诗具有了极强的形象性。
《春天》一开头,诗人就摄取了北方早春春寒料峭的大自然景色:“……看不见阳光/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顽固的冰块/还冻锁着土地和河流/黄昏/大风雪在原野上/像狼一样恐怖地嚎叫。”作者在这里通过形态、光线、色彩、声音,抒写了北方早春原野的阴冷、荒凉和凄切,用渗透着诗人主观情绪的意象,反映了国民党法西斯专制统治的黑暗,抒写了人民对这种统治的愤恨情绪。在这里,意象新鲜,倾向明确,绝无晦涩,极好地向读者传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与审美情趣。诗的第二部分,抒情主人公大声问道:“春天/是要开花和歌唱的/垂死的风雪/能够永远占有她吗?”一个设问句,充分地显示了作者对黑暗统治的蔑视。继而又用乐观的口吻传达着“温暖的信息”:“我听见了,河流上/冰块碎裂的声音/我听见了,愤怒的树林/树枝在风中撞击/冰雪跌落在地上的声音。”法西斯统治即将完结,人民定然胜利的预言在象征性的诗意中得到了清晰而又含蕴的表现。
诗的最后部分,诗人以充沛的感情,欣喜的音调,展示着明天的希望:
旷野里/将到处是新生的苞蕾/我要站在河边的岩石上/听百灵鸟自由的呼唤/而我的欢乐歌声/将随解冻的河水/流向向往已久的远方
至此,人们看到,在严寒的政治环境中,一朵渴望民主、自由,光明的诗歌之花在无畏地摇曳开放!
纵览以上诗歌作品,我们可以说,没有对光明的追求,便没有李震杰的诗章。
李震杰青年时代所抒写的诗歌,大多运用了象征的艺术手法,诸如我们上面所分析的《春天》《夜街》《飞》等作品。这也许与那黑夜如磐的社会有关。因为在那时,是不允许作者来直接抒发自己对光明与真理的拥有与追求的。然而恰恰是象征性手法的广泛运用,给他的诗作在意象之中增强了精神蕴含的弹性美,使诗的容量远远超出所记录的生活本身。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在近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们读李震杰的作品时仍能得到很大审美愉悦的原因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