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正、奇变


雅正、奇变

唐兴,文章承徐(陵)庾(信)余风,子昂始变雅正。初为《感遇诗》,王适见之曰:“是必为海内文宗。”卢黄门(藏用)云:“陈拾遗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杜子美(甫)《过公故宅》诗云:“位下曷足伤,所贵在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扬雄)马(司马相如)后,名与日月悬。”韩退之(愈)亦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盖公之诗为韩、杜所推重,揭为正宗,不亦宜乎!(高棅《唐诗品汇》卷三)

①即杜甫《陈拾遗故宅》诗,“所贵在圣贤”,又作“所贵者圣贤”。

明代高棅在《唐诗品汇》里称唐代诗人陈子昂的诗风格雅正,他的代表作是《感遇诗》。陈子昂诗的雅正风格,跟他的诗论有关。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里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陈子昂认为齐梁间诗,讲究辞藻,没有寄托,怕文风衰落颓废下去,因此他提倡“风雅兴寄”,即继承《诗经》中用比兴手法,来写有寄托的诗,注意思想性,纠正齐梁以来只讲辞藻的文风,所以他的诗有雅正的风格。他的《感遇诗》就贯彻了风雅兴寄的主张。如《感遇诗》二十七:

朝发宜都渚,浩然思故乡。故乡不可见,路隔巫山阳。巫山彩云没,高丘正微茫。伫立望已久,涕泪沾衣裳。岂兹越乡感,忆昔楚襄王。朝云无处所,荆国亦沦亡。

沈德潜《唐诗别裁》批:“‘岂兹越乡感’句,从上转下,见荒淫足以亡国,为世戒也。”又《感遇诗》十九:

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黄屋非尧意,瑶台安可论?吾闻西方化,清净道弥敦。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云构山林尽,瑶图珠翠烦。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夸愚适增累,矜智道逾昏。

沈德潜《唐诗别裁》批:“圣人有天下而不与,故卑宫室。即释氏之学,亦以无为寂灭为宗,奈何象教(佛教)既设,徒取土木雕刻以为尊耶?”

这里引的两首《感遇诗》贯彻“风雅兴寄”的主张,可以作为雅正风格的代表。前一首讲他从湖北宜都的水边洲渚出发,想念四川射洪的故乡,中间隔着巫山。从巫山想到宋玉《高唐赋》,赋的序里说,“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宋玉认为是“朝云”。又称“朝云”是巫山神女所化,“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因而引起感叹,感叹楚襄王的荒淫亡国。那么这首诗从思乡想到巫山,从巫山想到神女,联系到楚王的荒淫亡国,是有用意的。后一首讲圣人不利己,只忧百姓。“黄屋”指天子坐的车盖,用黄缯做里,用这样的车盖,不是尧的意思。“瑶台”是用美玉砌成的台,相传夏桀和商纣王筑瑶台,瑶台更不用说了,即更加应该反对。至于西方佛教,讲究清净,怎么花费尽金玉来雕塑佛像,把山里的树木砍光来构筑高耸入云的庙宇?“瑶图”,用宝玉装成的图案,花费了很多珠玉翡翠。这样的建筑制造,鬼工也不行,人力怎能担负。这样来向愚民夸耀,来显示智慧,只能增加人民的负担,愈见昏庸。这是反对武则天花费大量财力物力,来雕塑大佛像,来建筑大庙宇。像这样的诗是有寄托的,思想是正确的,文辞是有力的,构成雅正的风格。《文心雕龙·辨骚》: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这篇《辨骚》就是讲《楚辞》在文学上的奇变,一开头就提出《楚辞》继《诗经》在深厚的积累中起来,是奇文,即指出它的奇来。它高飞在《诗经》的作者以后,奋起在辞赋家以前,这说明它的变,它已不同于《诗经》,成为辞赋的开创了。它怎样奇变呢?它在文中指出四点用意跟《诗经》一致,四点用意跟《诗经》不同。所谓跟《诗经》不同的,主要是指它引用了不少神话,即现在所谓浪漫主义手法,这是跟《诗经》不同的,这就是奇,也是变。再就“自铸伟辞”来说,文辞也与《诗经》不同。《诗经》以四言为主,《楚辞》打破了以四言为主的限制,每句的字数多了。《诗经》的篇幅较短,《离骚》便是长篇了。《楚辞》里用楚语,这也是新的。再像《楚辞》里所表现的风格,有朗丽、绮靡、瑰诡、耀艳,也跟《诗经》不同。所以称“气往轹古”,它的才气压倒古人,更说明它的奇变。再像《文心雕龙·时序》说:“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炜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这里指出《楚辞》中屈原、宋玉的作品,他们艳丽的文辞,罩盖住《诗经》,他们瑰异的文思,是从战国时纵横家游说夸张中来的,这也写出《楚辞》跟《诗经》不同的奇变来。

《文心雕龙·物色》里称:“‘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这里指出描写景物,《诗经·王风·大车》:“有如皎日。”皎指光明。《诗经·召南·小星》:“嘒彼小星。”嘒(huì),状光微小。《诗经·周南·关雎》:“参差荇菜。”参差,状不整齐。《诗经·卫风·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沃若,状桑叶的润泽。这里指出《诗经》里形容物象,只用一个字或两个字,字用得少。到《楚辞》里用字就多了。如《招隐士》:“山气巃嵷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巃嵷(lóng sǒng)状云气浓密,嵯峨状山石高耸,崭岩状山岩险峻,曾波状水的腾涌。这里两句话一连用了四个词来形容。再像《楚辞·七谏·初放》:“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葳蕤,状花叶茂盛下垂。泠泠状风声。两句话里用了两个形容词,比《诗经》中用的形容词多了,这也是新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