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民族压迫所形成的时代风格


反民族压迫所形成的时代风格

反民族压迫所形成的时代风格,最突出的是南宋的爱国主义诗篇。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的“陆游”篇说:

靖康之变以后,宋人的爱国作品增加了数目,前面也选了一些。不过,陈与义、吕本中、汪藻、杨万里等人在这方面跟陆游显然不同。他们只表达了对国事的忧愤或希望,并没有投身在灾难里、把生命和力量都交给国家去支配的壮志和弘愿;只束手无策地叹息或者伸手求助地呼吁,并没有说自己也要来动手,要“从戎”,要“上马击贼”,能够“慷慨欲忘身”或者“敢爱不赀身”,愿意“拥马横戈”“手枭逆贼清旧京”。这就是陆游的特点,他不但写爱国、忧国的情绪,并且声明救国、卫国的胆量和决心。譬如刘子翚的诗里说:“中兴将士材无双……胡儿胡儿莫窥江!”“低头拔胡箭,却向胡军射……男儿取封侯,赴敌如饥渴。”(《屏山全集》卷十一《胡儿莫窥江》《防江行》)语气已经算比较雄壮了,然而讲的是别人,是那些“将士”和“男儿”——正像李白、王维等等的《从军行》讲的是别人,尽管刘子翚对他的诗中人有更真切的现实感,抱更迫切的希望。试看陆游的一个例:“鸭绿桑乾尽汉天,传烽自合过祁连;功名在子何殊我,惟恨无人快着鞭!”(《剑南诗稿》卷五十八《书事》)尽管他把自己搁后,口吻已经很含蓄温和,然而明明在这一场英雄事业里准备有自己的份儿的。这是《诗经·秦风》里《无衣》的意境,是杜牧《闻庆州赵纵使君中箭身死长句》的意境,也是和陆游年辈相接的岳飞在《满江红》词里表现的意境;在北宋像苏舜钦和郭祥正的诗里,在南北宋之交像韩驹的诗里,也偶然流露过这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谁知我亦轻生者”的气魄和心情,可是从没有人像陆游那样把它发挥得淋漓酣畅。……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剑南诗稿》卷五《龙眠画马》,《渭南文集》卷三十《跋韩幹马》),碰见几朵鲜花(《诗稿》卷三十九《白乐天诗云“夜合花前日又西”,此花以五六月开山中,为赋小诗》、卷八十二《赏山园牡丹有感》),听了一声雁唳(《诗稿》卷十《冬夜闻雁有感》、卷七十八《闻新雁有感》),喝几杯酒(《诗稿》卷五《长歌行》、卷六《江上对酒作》、卷十一《前有一樽酒》之二),写几行草书(《诗稿》卷七《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卷二十一《醉中作行草数纸》),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

陆游的爱国主义诗篇,就从《宋诗选注》中引两首绝句:《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之二):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钱先生注里说:“《剑南诗稿》卷八《关山月》也说:‘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参看陈亮《龙川文集》卷十七《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白居易《西凉伎》曾说:‘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这种语意在南宋诗里变得更为痛切了。”如《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种强烈的爱国主义的诗,这里再引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四年)。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一类反映反民族压迫斗争的诗,在南宋是极为突出的。这类诗,有悲愤激越的,有哀怨的,风格并不一致。像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就写得比较婉转;这里引的几首诗,风格还是悲壮激越的,刚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