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绮丽
清新、绮丽
皮日休《郢州孟亭记》:
北齐美萧悫“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先生则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乐府美王融“日霁沙屿明,风动甘泉浊”,先生则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动)岳阳城”。谢脁之诗句精者,有“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则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此与古人争胜于毫厘也。
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兰陵萧悫,梁室上黄侯之子,工于篇什。尝有《秋诗》云:‘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时人未知赏也。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这两句写秋天的景象,所以芙蓉花落,杨柳萧疏,配上“露下”“月中”,写出秋意,意境萧散,风格清新。《唐诗纪事·孟浩然》:“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次当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以之阁笔。”这两句也是写秋意的,也是结合景物来写,也是风格清新。谢朓的诗句:“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也写露和月,就“寒塘”看,当也是写秋意,结合“寒塘草”和“清淮流”来写,跟“芙蓉”两句的写法相似,前者用“落”和“疏”来写秋意;这里用“寒”和“清”来写秋意;孟浩然用“淡”和“滴”来写秋意,写法相似。孟的“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通过“荷风”“竹露”来写,结合“送香气”“滴清响”,写的夏末秋初的夜景,所以既有荷香,又有露滴,境极清幽。
再看萧悫《秋思》诗:
清波收潦日,华林鸣籁初。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燕帏缃绮被,赵带流黄裾。相思阻音息,结梦感离居。
“清波收潦”即王勃《滕王阁序》的“潦水尽而寒潭清”,写清秋景象。“华林鸣籁”,写秋风吹林木发声。“芙蓉”两句也写秋意。“燕帏”“赵带”当指“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帏”当指裙的正幅,“缃绮被”指用浅黄色的丝绸做面料。“带”指衣带,“流黄裾”指褐黄色的大襟。这两句指女方的服色。跟女方音信隔绝,结想成梦,只有离居之感。这首诗前面四句写秋意,后面四句写相思,还是孤独寂寞的。写相思,只写到女方的服色。整首诗的风格是清新的。再看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终宵劳梦想。
前六句写景物,不说日落月上,说“山光”落,“池月”上,结合那里的景物来写。不说乘凉闲卧,结合“散发”“开轩”来说。加上闻荷香,听露滴,境界极为清幽。后四句写怀人,怀念的是知音,是老友,比萧悫一首境界更高了。全诗的风格是清新的。
与清新相对的是绮丽。《瀛奎律髓汇评》卷五纪昀评李白《宫中行乐词》: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纪昀评:丽语难于超妙,太白故是仙才。结用巫山事无迹。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选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
纪昀评:此首纯用浓笔,而气韵天然,无繁缛冗排之迹。
先看这两首,纪昀评为浓丽,是绮丽的。前一首写宫中妃嫔,所以称年少长在金屋,住在皇宫,“紫微”比皇宫。次联写服饰,三联写恩幸,步辇是皇帝所坐的车,说明和皇帝在一起。最后以神女来比,宋玉《高唐赋》称神女说:“旦为朝云。”所以说用巫山神女事无迹。后一首,首联写宫中的花柳。次联写宫中的鸟,举出翡翠鸳鸯,既名贵,又成双,有含意。三联写宫中行乐。末联赞美杨贵妃,用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来做比。这两首诗,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里称“原本齐梁,缘情绮靡中不忘讽意”,即认为是绮丽的。纪昀认为李白这几首诗是浓丽的,但并不繁缛,这个区别在哪里?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里认为文采有两种:“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一种是铅粉黛石,即花粉胭脂之类,作化妆用,是外加上去的。一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由于姿容美好,加上一笑一盼,就能光彩照人。这样的文采,是本质的美所造成的,不是涂饰妆扮成的,自然更高了。李白诗的浓艳,纪昀评为“气韵天然”,就含有出于天然的意思。再看这两首诗,虽然也用典,如“金屋”“紫微”,这在当时已成为熟语。只是暗用神女典,又用飞燕典是用典,用典少,写得自然,虽跟刘勰说的“盼倩生于淑姿”还有距离,由于用典少,写得比较自然,所以绮丽而不繁缛。
再看纪昀评:“结用巫山事无迹。”前一首:“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即怕她在舞蹈时像仙女那样飞去,初写她舞蹈的轻盈美妙,几乎使人忘掉他在用典。宋玉《高唐赋》里写神女说“旦为朝云”,早上化为行云,指神女。这里改为“化作彩云飞”,把“朝云”改为“彩云飞”,即把“云”改作“彩云”,再作“飞”,更显得光彩生动,这样用典,更见灵活可喜。再看第二首的末联:“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这首用赵飞燕,是用典,前一首只是用赵飞燕作比,都显得自然。
再说清新和绮丽的关系。钱锺书先生《管锥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一三八》里说:
按(《全晋文》)卷一〇二陆云《与兄平原书》之九:“《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不审兄呼尔不?”……“适”,倘若也。……云语可借钟嵘《诗品》论陶潜语为释:“文体省净,殆无长语”,“长语”之“长”即“长物”之“长”,谓“文多”也,“体省净”即“体清”耳。《与兄平原书》之一〇:“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又二二:“兄《丞相箴》小多,不如《女史》清约耳”,亦此意。“适多”“微多”“小多”正如《世说·文学》门注引《文章传》载张华语陆机:“子之为文,乃患太多”;“多”皆《论语·子罕》“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之“多”……
这里引用陆云与兄陆机论文的话,陆云认为陆机《文赋》多绮语,就不清省;又认为“微多”,稍多一些,下接清新的词语,不碍事。即认为绮语多跟体清矛盾。绮多跟艳缛相应,清省跟简淡相应。《管锥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二〇七》称:
宋文名篇如欧阳修《醉翁亭记》:“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又《丰乐亭记》:“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苏轼《放鹤亭记》:“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皆力矫排比,痛削浮华。苏轼复以四时入诗,如《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醉眠。”又《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夏潦涨湖深更幽,西风落木芙蓉秋。飞雪暗天云拂地,新蒲出水柳映洲。湖上四时看不足,惟有人生飘若浮。”范仲淹《记》末“春和景明”一大节,艳缛损格,不足比欧苏之简淡;陈师道《后山集》卷二三《诗话》云:“范文正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尔!’《传奇》,唐裴铏所著小说也。”尹洙抗志希古,糠秕六代,唐文舍韩柳外,亦视同郐下,故睹范《记》而不识本原;“《传奇》体”者,强作解事之轻薄语尔,陈氏亦未辨正也。
这里讲简淡和艳缛的不同风格。简淡近于清省,艳缛近于绮丽。欧阳修写四时景物:一作“野芳发而幽香(春),佳木秀而繁阴(夏),风霜高洁(秋),水落而石出(冬)”。这里写春夏两句对偶,写秋冬两句避免对偶,倘作“风高霜洁,水落石出”就对了,这里是有意避免用对的。二作“掇幽芳(春)而荫乔木(夏),风霜冰雪,刻露清秀(秋冬)”。倘作“掇幽芳,荫乔木,风霜刻露,冰雪清秀”,就对了,这里也是有意避免对偶。再看苏轼的“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后两句倘作“秋冬之季,雪月同色”,不跟上两句相对吗?可见这里也是避免用对的。这样避免用对,或少用对,是宋代古文家的简淡。诗的要求宽一点,苏轼的两首诗,写春夏秋冬的景物,构成两对。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写春秋两季的景色,不是用两句话来写,不是避免或少用对偶,作: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这里用八句话来写春景,用六句话来写秋景。在写春景中,“沙鸥”两句构成一对,“岸芷”两句是避免用对的,倘作“岸芷郁郁,汀兰青青”,也可构成一对。写秋景中,“长烟”两句一对,“浮光”两句一对。比欧阳修、苏轼的写景就显得句子多了,对偶也多了。用色彩的字如“碧”“锦”“青青”“皓”,用比喻的字如“跃金”“沉璧”,显得色彩浓了,跟古文家的写四季的简淡不同,显得“艳缛”了。就古文家看来,不合简淡的要求,所以认为“损格”了。尹洙是古文家,主张简淡,反对艳缛,所以提出批评,评为“《传奇》体尔”。《传奇》是唐人裴铏所著的小说,其中著名的如《裴航》,写女子云英:“露裛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用对偶的艳辞来写人物,与“春和景明”一节写风景的稍有不同,用词更为艳缛,所以钱先生称为“强作解事之轻薄语尔”。在尹洙时代,认为古文高于小说,称《岳阳楼记》为“《传奇》体”,就是把古文贬同小说,所以称为“轻薄语”。实则《岳阳楼记》写春秋景色,不同于古文家的简淡,稍见浓艳,风格与简淡不同,但跟唐人小说的繁缛还是不同,把它看作唐人小说一类,并不恰当,所以称为“轻薄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