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韩愈
《瓯北诗话》卷三《韩昌黎诗》:
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险处亦自有得失。盖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则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
盘空硬语,须有精思结撰。若徒挦摭①奇字,诘曲其词,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送无本师》云:“鲲鹏相摩窣②,两举快一啖。”形容其诗力之豪健也。……《竹簟》云:“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谓因竹簟可爱,转愿天不退暑,而长卧此也。此已不免过火,然思力所至,宁过毋不及,所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其实《石鼓歌》等杰作,何尝有一语奥涩,而磊落豪横,自然挫笼万有。又如《喜雪献裴尚书》《咏月和崔舍人》以及《叉鱼》《咏雪》等诗,更复措思极细,遣词极工,虽工于试帖者,亦逊其稳丽。此则大才无所不办,并以见诗之工,固在此不在彼也。……
自沈、宋创为律诗后,诗格已无不备。至昌黎又斩新开辟,务为前人所未有。……如《南山诗》连用数十“或”字,《双鸟诗》连用“不停两鸟鸣”四句,《杂诗》四首内一首连用五“鸣”字,《赠别元十八》诗连用四“何”字,皆有意出奇,另增一格。《答张彻》五律一首,自起至结,句句对偶,又全用拗体,转觉生峭。此则创体之最佳者。
①挦摭(xián zhí):犹挦扯,生拉硬拽。
②窣(sū):纵跃。
这里讲韩愈诗的风格,“雄厚博大”和“奇险”。就“雄厚博大”说,是“磊落豪横,自然挫笼万有”,这就跟他的性格有关。就“奇险”说,是“思力所至,宁过毋不及”,又“斩新开辟,务为前人所未有”,这也跟性格有关。
韩愈诗的风格,也可从他的《荐士》诗里看到: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①。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②。敷柔肆纡馀,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行身践规矩,甘辱耻媚灶。孟轲分邪正,眸子看瞭眊③。杳然粹而清,可以镇浮躁。
①阃(kǔn)奥:内室深隐之处,引申指隐微深奥的境界。
②排奡(ào):矫健貌,指诗文风格刚劲有力。
③瞭眊(liǎo mào):眼珠明亮或不明。《孟子·离娄上》:“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
在这首诗里,韩愈推重孟郊的诗。沈德潜《唐诗别裁》里认为:“(横空)二语,昌黎自状其诗。”顾嗣立《寒厅诗话》:“若公才大而力雄,思沉而笔锐,则庶乎可以配李杜而无惭矣。”认为这首诗里赞美孟郊的话,用孟郊来继承李杜,还嫌不够,由韩愈来继承李杜才恰当。即这里赞美孟郊的话,用来说韩愈自己的诗更恰当。诗里说:“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即韩愈继承李杜,要另辟一径,于雄厚博大中求奇险。“受材实雄骜”,即韩愈的才力是雄杰的。“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即他的观察贯串古今,指学识之渊博;追逐到万象以外,用思极深刻。韩愈诗奇险的特色,一面是“横空盘硬语”,即奇横遒劲;一面又是“妥帖”而有力,奇特与妥帖结合。另一面又是敷柔与奋猛结合。“行身践规矩”,又跟他的品性结合。
韩愈《调张籍》诗里讲他推崇李杜诗,怎样有所取法道:“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他对李杜的创作,徒然看到他们的斧凿痕迹,没有看到他们像大禹治水那样的整个工程。想象他们动手时,像用摩天的巨刃,劈开崖石,山崩时震动乾坤。他要追求李杜的创作精神,感到百怪入我肠,要转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想象飞腾。这些正说明韩愈诗的奇险。如《郑群赠簟》:
谁谓故人知我意,卷送八尺含风漪。呼奴扫地铺未了,光彩照耀惊童儿。青蝇侧翅蚤虱避,肃肃疑有清飙吹。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
这里把竹席称为“八尺含风漪”,“漪”是细浪。又说“青蝇侧翅蚤虱避”,都怕竹席。又疑竹席上“有清飙吹”。为了能够多睡竹席,希望天气老是炎热。这些正显示设想的奇特。又如《南山诗》,写山上石头的各种形态: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辏。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
连用数十“或”字。再如《双鸟诗》:
雷公告天公,百物须膏油。自从两鸟鸣,聒乱雷声收。鬼神怕嘲咏,造化皆停留。草木有微情,挑抉示九州。虫鼠诚微物,不堪苦诛求。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自此无春秋;不停两鸟鸣,日月难旋辀;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百虫与百鸟,然后鸣啾啾。两鸟既别处,闭声省愆尤。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朝饮河生尘,暮饮海绝流。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
连用“不停两鸟鸣”四句。《南山诗》的连用数十“或”字,是描绘石头的各种形态,石头的形状多种多样,用了数十“或”字,这种写法虽奇特,还可理解。《双鸟诗》设想的奇怪,更出常情。说“两鸟忽相逢,百日鸣不休”。这两鸟不停地叫了百天,使得天上不打雷了,蛰伏过冬的动物听不见雷声不活动了,百物皆生愁,没有春秋了,日月也不转动了,因此只能停止两鸟的鸣叫。这两鸟,“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这是《观物三昧经》和《海龙王经》中的神话,韩愈运用这种神话来写诗,正显出他的诗的奇险处。葛立方《韵语阳秋》:“所谓双鸟者,退之与孟郊辈尔。所谓‘不停两鸟鸣’等语,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词以赞二鸟尔。”这是用极其夸张的手法来赞美自己和孟郊的诗,正显示他的诗的风格是奇险的。诗意表示他和孟郊两人的诗跟一般人的诗不同,他们的诗一出来,使一般人的诗不敢出来,夸张到这样,写得怪怪奇奇。
再看韩愈诗的“雄厚博大”,即“《石鼓歌》等杰作”“磊落豪横,自然挫笼万有”。民国汪佑南《山泾草堂诗话》称《石鼓歌》:“首段叙石鼓来历,次段写石鼓正面,三段从空中着笔作波澜,四段以感慨结。妙处全在三段凌空议论,无此即嫌平直。”按三段称:
鸾翱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金绳铁索锁钮壮,古鼎跃水龙腾梭。……
这几句,注家认为是状石鼓文的。认为石鼓文不是一般的文字,极为珍贵,像众仙人乘鸾跨凤下来制作的,它的名贵像珊瑚碧树。它像大禹铸的九鼎已成为神物。《水经注·泗水》:九鼎沦没泗渊,秦始皇使数千人没水系而行之,未出,龙齿啮断其系。《晋书·陶侃传》:陶侃捕鱼得一织梭,挂于壁。有顷雷雨,梭变成龙,从屋而跃。这里指石鼓文也像古鼎,即用金绳铁索也锁不住它,它会像梭化龙那样,成为神物。那么《瓯北诗话》虽然称《石鼓歌》“何尝有一语奥涩”,还是有奇险的句子的。
陈师道《后山诗话》:“韩以文为诗。”如《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方东树《昭昧詹言》:“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法。”又称:“不事雕琢,自见精彩,真大家手笔。”韩愈诗的又一特色,即“以文为诗”。所谓“犹是古文手法”,但“不事雕琢,自见精彩”,是他的特点之一。张戒《岁寒堂诗话》:“退之诗,大抵才气有余,故能擒能纵,颠倒崛奇,无施不可。放之则如长江大河,澜翻汹涌,滚滚不穷;收之则藏形匿影,乍出乍没,姿态横生,变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这是对韩愈诗的奇险与雄厚博大与以文为诗的总的阐发。说他的以文为诗,即他的诗如他的文,他的文也是如长江大河,澜翻汹涌的。说他的诗如长江大河,正显出他的诗雄厚博大。在雄厚博大中又是变怪百出,正显示他的诗的奇险来。这一切又跟他的才气有关,跟他的性格有关,构成他的风格雄厚博大,奇险变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