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苏轼
《瓯北诗话》卷五《苏东坡诗》:
今试平心读之,大概才思横溢,触处生春,胸中书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无不如志。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①,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而其不如李、杜处,亦在此。盖李诗如高云之游空,杜诗如乔岳之矗天,苏诗如流水之行地,读诗者于此处着眼,可得三家之真矣。
坡诗不尚雄杰一派,其绝人处在乎议论英爽,笔锋精锐,举重若轻,读之似不甚用力,而力已透十分,此天才也。试即其诗,略为举似。……七古如:“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题王维吴道子画》)……“觉来落笔不经意,神妙独到秋毫颠。”(《题吴道子画》)……此皆坡诗中最上乘,读者可见其才分之高,不在功力之苦也。
坡诗有云:“清诗要锻炼,方得铅中银。”然坡诗实不以锻炼为工,其妙处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着力,而自然沁人心脾,此其独绝也。今第就七言律论之,如“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有美堂暴雨》)……“属纩家无十金产,过车巷哭六州民。”(《陆龙图诜挽词》)……
东坡襟怀浩落,中无他肠,凡一言之合,一技之长,辄握手言欢,倾盖如故,而不察其人之心术,故邪正不分,而其后往往反为所累。……
①哀梨:传说汉朝秣陵人哀仲做种之梨,实大味美。并剪:古时并州出产的剪刀,以锋利著称。哀梨并剪,喻文辞流畅爽利。
这里指出苏轼“心地空明”“襟怀浩落”,这是他的性格。具有这种性格,对事物能够虚心观察,确有所见。像他在做凤翔府判官时,听到“岐下岁以南山木筏自渭入河,经砥柱之险,衙前以破产者相继也。公遍问老校,曰:‘木筏之害本不至此,若河渭未涨,操筏者以时进止,可无重费也,患其乘河渭之暴,多方害之耳。’公即修衙规,使衙前得自择水工,筏行无虞。”(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正由于他“心地空明”,所以能虚心听取各种经验者的意见,改正各种弊病。他的创作也这样。他在《〈江行唱和集〉叙》说:“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对于他所经历的山川、风俗,他所接触或了解的贤人君子,正由于他的心地空明,虚怀若谷,观察了解得极为深切细致,他的感触也比较深,这样积累得深厚,所以他在《文说》里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正因为他对事物的复杂曲折了解得极为深细,所以他的文思,能够像与山石曲折一样具有种种变化,能够随物赋形,具有很高的艺术性。他在《答谢民师书》里说:“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他的“随物赋形”,正由于他的观察的深细,体会的深刻,感受的真切,所以能如系风捕影捉到事物的妙处,创作出杰出的作品。《瓯北诗话》里称他“才思横溢”,正由于他的生活积累得极为深厚;称他“触处生春”,正由于他能捕捉事物之妙处,能使是物了然于心于口与手。又称他“议论英爽,笔锋精锐”,正由于他对事物确有所见,不同于人云亦云。又说他“举重若轻”,他既了然于事物之妙,能够了然于口与手,出之自然,所以“举重若轻”了。
《瓯北诗话》又举《题王维吴道子画》来做证明。在凤翔开元寺壁上有吴道子画佛像,王维画竹。诗称:“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吴道子画的,是释迦牟尼佛在两株娑罗树中间化去,佛家称为涅槃。画里有彩晕的初生朝暾,有佛化去前的谈寂灭,有佛弟子的悟者以及其他迷者,还有蛮君鬼伯千万万,这一切在壁画上都画了。所以称这幅画雄放,有如海波翻腾。再想象他下笔如风雨的快,意在笔先,笔没有画到时,格局已经布置好了。在这里,苏轼不仅熟悉画的内容,从画里看出吴道子的设色、构思,还看到他的意在笔先,看到他气势旺盛。他又赞王维的画竹:“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对王维的画竹,用屈原的佩香草来比喻他的画中有诗情,可以跟诗的清醇风格相配。举这样的例子,就可以说明他的“才思横溢,触处生春”了。再像《有美堂暴雨》:“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这里写飓风,盘旋而上,挟海水竖立,所以称“黑风吹海立”,用字极为雄奇确切,这是写景。他的《陆龙图诜挽词》:“属纩家无十金产,过车巷哭六州民。”属纩,病重将死,指死时家贫,写他的清廉;过车指丧车过,六州民巷哭,极写百姓爱戴的深切。这两句的对照,语极精练,把这个人物的精神写出来了。
再说苏轼的词,胡寅《向子諲〈酒边词〉序》:“柳耆卿(永)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轼),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永)为舆台矣。”刘熙载《艺概》卷四:“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唯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东坡为变调,不知晚唐、五代乃变调也。东坡《定风波》云:‘尚余孤瘦雪霜姿。’《荷花媚》云:‘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雪霜姿’‘风流标格’,学坡词者,便可从此领取。……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方外白玉蟾诸家,惜未诣此。”王鹏运《半塘遗稿》:“北宋人词,如潘逍遥(阆)之超逸,宋子京(祁)之华贵,欧阳文忠(修)之骚雅,柳屯田(永)之广博,晏小山(几道)之疏俊,秦太虚(观)之婉约,张子野(先)之流丽,黄文节(庭坚)之隽上,贺方回(铸)之醇雅,皆可模拟得其仿佛。唯苏文忠(轼)之清雄,复乎轶尘绝迹,令人无从步趋。盖霄壤相悬,宁止才华而已。其性情,其学问,其襟抱,举非恒流所能梦见。词家苏辛并称,其实辛犹人境也,苏其殆仙乎!”夏敬观《吷庵手批〈东坡词〉》:“东坡词如春花散空,不著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陈无己(师道)所谓‘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后之学苏者,惟能知第二乘,未有能达上乘者,即稼轩(辛弃疾)亦然。”
这里几家讲苏轼词,王鹏运从性情、学问、襟抱着眼,看得比较深。苏轼十岁时,他的母亲教他读书,教他读到《后汉书·范滂传》,他母亲叹口长气。苏轼问:“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他的母亲说:“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宋史·苏轼传》)范滂以忠直被诬陷为党人,被害,滂母安慰他道:“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苏轼在小时候就有忠诚的性格。他又“博通经史”,富有学问。他“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同上)这里显出他从《庄子》里学会表达各种难以表达的情思的文才。他的抱负,在朝廷,要做福国利民的事,他反对王安石变法,认为王安石的变法,变动得太大、太快,用人不够审慎,会造成种种流弊,对国家对人民不利,他还是就国家和人民着想。他到地方上做官,为人民做了许多好事。根据他这样的性情、学问、才华、抱负,自然反对词为艳科的做法,要在词里反映出他的性情、学问、才华、抱负来,这样,就打破词为艳科的局限,以诗为词,创立了豪放派的词,但也不废婉约,也写出他的婉约词来。他的词既有豪放的,又有婉约的,还有逸怀浩气极为高超的,正如王鹏运所称道。以下试引几首词来看。
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夏承焘《唐宋词选》评这首词:“北宋时期,西夏曾是它的来自西北的主要军事威胁。这首词借出猎写下作者保卫北宋边疆的坚强决心。上片描绘出猎的壮举。下片希望朝廷能够起用他,他还要为国出力。全篇有气氛,有声势,意气昂扬,音节激越,反映了作者的用世心情。”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黄蓼园《蓼园词选》:“按通首只是咏月耳。前阕是见月思君,言天上宫阙,高不胜寒,但仿佛神魂归去,几不知身在人间也。次阕言月何不照人欢洽,何似有恨,偏于人离索之时而圆乎?复又自解,人有离合,月有圆缺,皆是常事,惟望长久共婵娟耳。缠绵惋恻之思,愈转愈曲,愈曲愈深,忠爱之思,令人玩味不尽。”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起笔入门下马,已气压江东。‘乱石’三句壮健称题。‘江山’二句尤深雄慨。题为《赤壁怀古》,故下阕追怀瑜亮英姿,笑谈摧敌。‘华发’句抚今思昔,有少陵‘看镜’‘倚楼’之思(杜甫《江上》:‘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结句感前朝之如梦,洒杯酒而招魂,瑜亮有知,当凌云一笑也。”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起二句已吸取杨花之全神。‘无情有思’句以下,人与花合写,情味悠然。转头处别开一境。……‘遗踪萍碎’句仍归到本题。‘春色’三句万紫千红,同归尘劫,不仅为杨花惜也。结句怨悱之怀,力透纸背,既伤离索,兼有迁谪之感。”
从以上这四首词看,《江城子》是他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做太守时作的。他在政治上不得志,出外做地方官,将自己比作汉朝被罢官的魏尚,魏尚因冯唐向汉文帝进谏而被复官,他也希望朝廷能起用他为国效力,在保卫边疆上发挥作用。这里显出他忠诚为国的抱负。再像《水调歌头》,也是他在做密州太守时写的,在怀念他的弟弟苏辙。他虽然不能在朝廷有所作为,但还是不愿离开人间。《坡仙集外纪》称:“神宗读至‘琼楼玉宇’二句,乃叹曰:‘苏轼终是爱君。’”说明他不愿离开人间,正要为国效力,所以被称为“终是爱君”。再像《念奴娇》,在一首词里写出了赤壁之战中的主将,为豪放派词的代表作。《水龙吟》咏杨花,“人与花合写”,富有情思,又为婉约派的名作。但又与词为艳科不同,从“‘春色’三句万紫千红,同归尘劫”里,又有很深的感叹。这样,他的词,不论写得豪放的,或写得婉约的,都打破“词为艳科”的局限,高出于前人艳冶的词。再看《水调歌头》上片的设想奇特,所谓“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总之,他用思卓越,在豪放或婉约中具有雄奇或清俊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