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
周邦彦
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陈氏子龙曰:“以沉挚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诵之而得隽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儇利之词,而制之必工炼,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明珠翠羽,犹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借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惊露取妍,实贵含蓄不尽,时在低回唱叹之余,则命篇难也。”张氏纲孙曰:“结构天成,而中有艳语、隽语、奇语、豪语、苦语、痴语、没要紧语,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毛氏先舒曰:“北宋词之盛也,其妙处不在豪快而在高健,不在艳冶而在幽咽。豪快可以气取,艳冶可以言工,高健幽咽,则关乎神理,难可强也。”又曰:“言欲层深,语欲浑成。”诸家所论,未尝专属一人,而求之两宋,惟片玉(周邦彦词集名)、梅溪(史达祖),足以备之。周之胜史,则又在浑之一字,词至于浑而无可复进矣。
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
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阳修)秦(观)似摩诘(王维),耆卿(柳永)似乐天(白居易),方回(贺铸)、叔原(晏几道)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轩(辛弃疾)可比昌黎(韩愈),而词中老杜,非先生不可。读先生之词,于文字之外,须更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这里称周邦彦的词,用思沉挚隽永,用词圆润明密,体制纤弱,设色鲜艳,境界婉媚,结构天成而深成。试引他的词如下。
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阕但赋‘柳’字,而有清刚之气。中阕之‘梨花’句,下阕之‘斜阳’句,闰庵云:‘有此二语顿挫之力,以下便一气奔赴。’余亦谓然。无此二语,则中阕于别后,即言行舟迅发;下阕在客途,即言回首前欢,便少纡徐之致。赖此顿挫,非特涵养局势,且句中风韵悠然,名作也。”
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俞平伯先生《清真词释》:“此词醒快,说之则陋。但如‘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状冬闺静物,至‘明’而且‘清’,与感觉心象,匀融无间,写景之圣也。说‘如画’,画似不到,说是‘如见’,见似亦不到,盖画逊其肖,见逊其妙也。一妙肖者,其唯文章乎!
“窃谓明、清之原唯在于简,简斯明且清矣。……‘如水’一喻,外着一形容字以状刀不得,‘如雪’一喻,外着一形容字以状盐不得。……谭评曰:‘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
“通观全章,其上写景,其下纪言,极呆板而令人不觉者,盖言中有景,景中有情也。先是实写,温香暖玉,旖旎风流,后是虚写,城上三更,霜浓马滑。室内何其甘秾,室外何其凄苦,……于是才转到‘不如休去’——至此词意俱竭矣而调未尽,忽又找补了一句‘直是少人行’,不知是埋怨呢,还是痛惜与深怜,……风情如活。”
玉楼春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
俞平伯先生《清真词释》:“通体记叙,以偶句立干,以规矩立极,……尽工巧于矩度,敛飞动于排偶……词情与调情相惬,一也。《玉楼春》四平调也,故宜排偶,便铺叙。……着色之秾酣,二也。……‘相候赤栏桥’,是何等意兴,‘独寻黄叶路’又是何等意兴,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于是‘今日’也,‘当时’也,便为不可不有之对偶……当曰深稳之极,自见飞动。
“过片两句实用义山诗‘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青是浓的,浓好。红是那么淡的,淡好。……用大排偶法,三也。尽八句作四对仗。三四七八为对,人所知,一二五六为对,或不尽人而知,而三四七八之如何为对,人或知而不尽也。……首句‘桃溪’用天台事,桃与藕对,实以春对秋,故于‘藕’上特着一‘秋’字。……即‘赤栏桥’之于‘黄叶路’,亦是以春对秋也。夫‘黄叶路’吾知其为秋矣,‘赤栏桥’奈何定是春?……《花间集》卷一温庭筠《杨柳枝》‘一渠春水赤栏桥’,着‘春’字特多……‘赤栏桥’对‘黄叶路’,工矣,而‘栏’之对‘叶’终似不甚工而实甚工者,盖明以赤栏对,暗以柳色对也。……
“陈(廷焯)曰:‘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今请言此难言者。夫不病板者,其笔健也;不病纤者,其情厚也。于流散中寓排偶,亦于排偶中见飞动,又于其中见拗怒,复于拗怒中见温厚。春华秋实,文质彬雅,其辞丽以则,其声和而悲。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非清真其孰堪之。斯足领袖词流,冠冕百代矣。”
这里提到“于排偶中见飞动,又于其中见拗怒,复于拗怒中见温厚”,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排偶容易显出滞钝,这里却见飞动,为什么?一开头写刘、阮到天台碰到仙女,在桃溪不是从容住下去,却要回到人间,回来后却又反悔,再去寻仙女,像藕断丝连,但已无法找寻,如藕断不能再续了。因此“当时”句正写与仙女的相遇,“今日”句正写无从寻觅;“烟中列岫青无数”,正写不知从哪里去寻;“雁背夕阳”,正写已近黄昏尚无处找寻。“人如风后入江云”,正感叹漂泊无定;“情似雨余粘地絮”,又苦于无法超脱。这样缠绵婉转的情思,通过排偶来表达,读者只从中体会到这种固结不解又无法摆脱的情思,所以只看到排偶的飞动。这里又含有仙女让自己的住处变成“烟中列岫”,使刘、阮无法找寻,所以有拗怒。虽有拗怒,却没有责备仙女,只感叹自己已如雨后粘地絮的无法摆脱,所以是温厚,这一切都由于情厚。这首词里的“桃溪”用刘、阮入天台的故事,只是用典,借来写自己缠绵婉转固结不解的感情。从这里看到周邦彦具有层深浑厚、拗怒和婉、圆润明密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