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李白

对作家风格谈得较详的,当推清代赵翼的《瓯北诗话》,卷一《李青莲诗》称:

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青莲一生本领,即在五十九首《古风》之第一首,开口便说大雅不作……直欲于千载后上接风、雅。盖自信其才分之高,趋向之正,足以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

青莲集中古诗多,律诗少。……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然有对偶处,仍自工丽,且工丽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行墨之外。如“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战城南》);“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胡无人》);“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塞下曲》);“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宫中行乐词》);何尝不研炼,何尝不精采耶?……

诗家好作奇句警语,必千锤百炼而后能成。……青莲则不然。如……“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游泰山》),“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皆奇警极矣,而以挥洒出之,全不见其锤炼之迹。其他刻露处,如“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新平少年》),“客土植危根,逢春犹不死”(《树中草》)……皆人所百思不到,而入青莲手,一若未经构思者。后人从此等处悟入,可得其真矣。

……青莲深于乐府,故亦多征夫怨妇惜别伤离之作,然皆含蓄有古意。如……《劳劳亭》之“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春思》之“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皆酝藉吞吐,言短意长,直接国风之遗。少陵已无此风味矣。……

青莲胸怀洒落,虽经窜徙,亦不甚哀痛。……及半道赦归,即有“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翻鹦鹉洲”之句。又《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云:“去岁左迁夜郎道,今年敕放巫山阳。”其下即云:“愿扫鹦鹉洲,与君醉千场。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群芳。”其豪气依然如故也。

从以上所引的诗看,赵翼讲李白诗的风格,是注意李白的性格的。讲他性格的豪放,称为“才气豪迈”,用“天马行空”来比;又称“别有一种英爽之气”,这也跟性格有关。又称“胸怀洒落”,称“豪气”,即指出他性格的特色。

再结合他的创作诗来看,提到他的“神识超迈”,是学识的卓越,趋向的正确,加上“英爽之气”,构成“才分之高”。提到他的诗,有《战城南》的“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极写战争地域的广远,直到西海和天山。对仗工丽,又显出有英爽之气,这就跟他的性格有联系,也跟他的才华结合了。《战城南》又说:“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把“一将功成万骨枯”,说成“将军空尔为”,这是从另一角度来否定一将功成。萧士赞曰:“开元、天宝中,上好边功,征伐无时,此诗盖以讽也。”这里就显出李白的识力。这样,结合作品指出李白的性情、才华、识力构成李白的风格。再像《游泰山》之六,写夜游泰山,看到天上的星和银河,想象飞腾:“扪天摘匏瓜,恍惚不忆归。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夸张地写泰山的高,想象举手可以碰到天上的匏瓜五星,这五星既称匏瓜,好像匏瓜那样可以摘取了。又好像举手就可碰到银河,《古诗十九首》称“河汉清且浅”,那自然可以弄银河的清浅水了。织女三星在银河北,织女在天上织锦,那手抬起来可以碰到织女机了。这样奇特的想象,在李白诗中十分普遍。这样的想象飞腾,是跟他的才气豪迈结合的。

再像《树中草》:“鸟衔野田草,误入枯桑里。客土植危根,逢春犹不死。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胡震亨曰:“此诗虽拟旧题,而借讽同根,辞意尤微。”这是讲同根的枝叶各有枯荣,与曹植七步诗的同根生的豆和豆萁的相煎意不同,别有所讽。这又显示他的善于运思。又像《春思》:“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萧士赟曰:“燕北地寒,生草迟,秦地柔桑低绿之时,燕草方生,兴其夫方萌怀归之志,犹燕草之方生,妾则思君之久,犹秦桑之已低绿也。末句喻此心贞洁,非外物所能动。此诗可谓得《国风》不淫不诽之体矣。”这首诗,在用燕草秦桑来引起时,里面已含有情思,这种情思的深浅在下面点明。结合春思,又提到春风,又有寓意。这里又显示他含意深远的写法。但虽写思妇的柔情,还是风格清新,不显得愁苦,这与他的胸怀洒落有关。这样结合性格、才华、识力、技巧来论诗,较为全面,认为李白诗的风格豪放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