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


李贺

《瓯北诗话》里没有谈李贺诗,对李贺诗研究得最精深的当推钱锺书先生的《谈艺录》。

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余尝谓长吉文心,如短视人之目力,近则细察秋毫,远则大不能睹舆薪;故忽起忽结,忽转忽断,复出傍生,爽肌戛魄之境,酸心刺骨之字,如明珠错落。与《离骚》之连犿荒幻,而情意贯注、神气笼罩者,固不类也。……盖长吉振衣千仞,远尘氛而超世网,其心目间离奇俶诡,鲜人间事。所谓千里绝迹,百尺无枝,古人以与太白并举,良为有以。若偶然讽喻,则又明白晓畅,如《马诗》二十三绝,借题抒意,寄托显明。(《谈艺录·李长吉诗》)

戈蒂埃(Gautier)作诗文,好镂金刻玉。……窃以为求之吾国古作者,则长吉或其伦乎。如《李凭箜篌引》之“昆山玉碎凤凰叫”“石破天惊逗秋雨”……《唐儿歌》之“头玉硗硗眉刷翠”;《南园》之“晓月当帘挂玉弓”;《十二月乐词》之“香汗沾宝粟”“夜天如玉砌”;《秦王饮酒》之“羲和敲日玻璃声”;《马诗》之“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勉爱行》之“荒沟古水光如刀”……此外动字、形容字之有硬性者,如《箜篌引》之“空山凝云颓不流”;《忆昌谷山居》之“扫断马蹄痕”;《剑子歌》之“隙月斜明刮露寒”;《雁门太守行》之“黑云压城城欲摧”“塞上燕脂凝夜紫”“霜重鼓寒声不起”……皆变轻清者为凝重,使流易者具锋芒……长吉之屡用“凝”字,亦正耐寻味。至其用“骨”字、“死”字、“寒”字、“冷”字句,多不胜举,而作用适与“凝”字相通。……夫鲍家(照)之诗,“操调险急”。长吉化流易为凝重,何以又能险急。曰斯正长吉生面别开处也。其每分子之性质,皆凝重坚固;而全体之运动,又迅疾流转。故分而视之,辞藻凝重;合而咏之,气体飘动。此非昌黎之长江秋注,千里一道也;亦非东坡之万斛泉源,随地涌出也。此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势挟碎块细石而直前,虽固体而具流性也。故其动词如“石破天惊逗秋雨”“老鱼跳波瘦蛟舞”“露脚斜飞湿寒兔”“自言汉剑当飞去”“苔色拂霜根”“宫花拂面送行人”“烟底蓦波乘一叶”“光风转蕙百余里”“暖雾驱云扑天地”……“东关酸风射眸子”“直贯开花风”……“飞”也、“扑”也、“蓦”也、“舞”也,皆飘疾字,至“逗”字、“贯”字、“射”字,又于迅速中含坚锐。长吉言物体多用“凝”字、“死”字,言物态则凝死忽变而为飞动。此若人手眼。(《谈艺录·长吉字法》)

长吉赋物,使之坚,使之锐,余既拈出矣。而其比喻之法,尚有曲折。……如《天上谣》云:“银浦流云学水声。”云可比水,皆流动故,此外无似处;而一入长吉笔下,则云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声矣。《秦王饮酒》云:“羲和敲日玻璃声。”日比琉璃,皆光明故;而来长吉笔端,则日似玻璃光,亦必具玻璃声矣。同篇云:“劫灰飞尽古今平。”夫劫乃时间中事,平乃空间中事;然劫既有灰,则时间亦如空间之可扫平矣。(《谈艺录·长吉曲喻》)

钱先生论李贺诗,有独特见解,多为前人所未发。如说李贺诗的“离奇俶诡,鲜人间事”,即“长吉纯从天运着眼,亦其出世法,远人情之一端也”。这里指出,李贺讲“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不是从人世方面说,而从自然变化方面说,如《天上谣》“海尘新生石山下”;如《浩歌》:“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他讲沧海变桑田,是自然变化,这种变化是极长期造成的,他却说成是眼前的事,说成“新生”,说成“吹山作平地”,说成“天吴移海水”,这是一种神奇的想象。这种想象还是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来的,不过他的着眼点放在“天运”上,这有与李白相同而又不同之处。钱先生指出:“李太白亦有《日出入行》,略谓:‘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鲁阳何德,驻景挥戈。逆道违天,矫诬实多。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滓同科。’”(《谈艺录·长吉年命之嗟》)这是说,自然的变化很快,人的生命短促,不能跟自然长久徘徊。但草木都跟着自然的变化而变化,因此说,鲁阳挥戈,能使日倒退,这是胡说,不可信。我将跟着自然的变化而变化。这里李白也从自然的变化来说,跟李贺的从“天运”来说是相同的。但李白只是一般地说,李贺加上想象,把自然界的长期形成的变化,说成就在眼前所见,是不同。钱先生又指出:李白“乘化顺时,视长吉之感流年而欲驻急景者,背道以趣”(同上)。如李贺的《苦昼短》:“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与李白的顺着自然变化的想法不同,在悲叹年命的短促。这显出他的设想和想象的一个特色。钱先生又指出李贺诗用凝重的辞藻,结合流动的词,构成飘动的气体,既是用词凝重,而又操调险急,这又是一个特色。钱先生又指出李贺诗善用曲喻,他用比喻,由一端生发出另一端来,这又是他的特殊的想象。钱先生讲李贺诗不止这些。就这些看,显示李贺诗的风格,虚幻荒诞,词诡调激,凝重险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