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


王安石

《瓯北诗话》卷十一《王荆公诗》:

荆公专好与人立异,其性然也。王介与荆公素好,因荆公屡召不起,后以翰林学士一召即赴,介寄以诗云:“草庐三顾动幽蛰,蕙帐一空生晓寒。”盖讽之也。公答以诗,即云:“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登北高峰塔》云:“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晏元献有题上竿伎诗:“百尺竿头袅袅身,足腾跟挂骇旁人。汉阴有叟君知否?抱瓮区区亦未贫。”……公又题一绝云:“赐也能言未识真,误将心许汉阴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可见其处处别出意见,不与人同也。(以上见《石林诗话》)晚归金陵,题谢公墩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或谓公好与人争,在朝则争新法,在野则与谢争墩。又咏诗云:“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子来。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逢车马便惊猜。”则不惟出而专朝廷,虽丘壑亦欲专之矣。(以上见瞿佑《归田诗话》)……咏明妃句“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则更悖理之甚。推此类也,不见用于本朝,便可远投外国;曾自命为大臣者,而出此语乎!晚年又专求属对之工,如“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鸭绿”作水波,尚有“汉水鸭头绿”之句可引;“鹅黄”则新酒亦可说,岂能专喻新柳耶?况柳已袅袅垂,则色已浓绿,岂尚鹅黄耶?……

①桔槔(jié gāo):古代汲水工具。

②穰侯:魏冉,战国秦臣,一生四任秦相。

③客子:游说之士。

赵翼对王安石的诗,表示不满。认为他的个性好与人立异,这话说得不够正确,大抵他有独立见解,不肯人云亦云,这里有求真求实而不一定是立异之意。如王介给他诗:“蕙帐一空生晓寒。”这话本于孔稚珪《北山移文》,讥讽周(颞)由隐居而入仕,说:“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王安石不同意这种讥讽,回答他:“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针对他提蕙帐,认为猿鹤是不了解他的出仕朝廷的,实际指王介不了解他出来的用意。就这事说,他是对的,不能说立异。他说的:“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像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白是离开京城,所以感叹浮云蔽日,是对的。王安石说“身在最高层”,即在皇帝身边,自然不怕浮云蔽日,这也对,也不是立异。再像“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庄子·天地》假托子贡(名赐)看见汉阴丈人抱瓮打水来浇菜圃。子贡劝他改用桔槔,丈人认为用了机械会有机心,所以反对。子贡被他说服。王安石认为子贡不懂真理,用水车是对的。这也是求真,不是立异。至于咏谢公墩,谢公是古人,也谈不上争墩,只是好发议论吧。至于《明妃曲》的“汉恩自浅胡自深”是讲王昭君,王昭君是汉元帝把她嫁给呼韩邪单于的,不是她自己出去的,说成大臣远投外国,不够恰当。赵翼论王安石诗,就以上举例看,只能得出他的诗有独立见解,即有创见。

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王安石”篇:

他比欧阳修渊博,更讲究修辞的技巧,因此尽管他自己的作品大部分内容充实,把锋芒犀利的语言时常斩截干脆得不留余地、没有回味地表达了新颖的意思,而后来宋诗的形式主义却也是他培养了根芽。他的诗往往是搬弄词汇和典故的游戏、测验学问的考题;借典故来讲当前的情事,把不经见而有出处的或者看来新鲜而其实古旧的词藻来代替常用的语言。典故辞藻的来头愈大,例如出于《六经》《四史》,或者出处愈僻,例如来自佛典、道书,就愈见功夫。有时他还用些通俗的话作为点缀,恰像大观园里要来一个泥墙土井、有“田舍家风”的稻香村,例如最早把“锦上添花”这个“俚语”用进去的一首诗可能是他的“即事”。

……(他)又说自己:“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所以他写到各种事物,只要他想“以故事记实事”——萧子显所谓“借古语申今情”,他都办得到。他还有他的理论,所谓“用事”不是“编事”,“须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这也许正是唐代皎然所说“用事不直”,的确就是后来杨万里所称赞黄庭坚的“妙法”,“备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后面选的《书湖阴先生壁》里把两个人事上的古典成语来描写青山绿水的姿态,可以作为“借事发明”的例证。这种把古典来“挪用”,比了那种捧住了类书,说到山水就一味搬弄山水的古典,诚然是心眼儿活得多,手段高明得多,可是总不免把借债来代替生产。……

钱先生在这里讲的《书湖阴先生壁》:“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钱先生注:

这两句是王安石的修辞技巧的有名例子。“护田”和“排闼”都从《汉书》里来,所谓“史对史”,“汉人语对汉人语”(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整个句法从五代时沈彬的诗里来(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所谓“脱胎换骨”。可是不知道这些字眼和句法的“来历”,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两句的意义和欣赏描写的生动;我们只认为“护田”“排闼”是两个比喻,并不觉得是古典。所以这是个比较健康的“用事”的例子,读者不必依赖笺注的外来援助,也能领会,符合中国古代修辞学对于“用事”最高的要求,“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

钱先生又在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注里说:

这句也是王安石讲究修辞的有名例子。据说他在草稿上改了十几次,才选定这个“绿”字。最初是“到”字,改为“过”字,又改为“入”字,又改为“满”字等(洪迈《容斋续笔》卷八)。王安石《送和甫至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诗里又说:“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也许是得意话再说一遍。……

钱先生讲王安石的诗,注意他学识渊博,讲究修辞技巧,工于“借事发明”。

就上文讲王安石诗看,王安石具有坚强不屈的性格,形成他独立思考的个性,结合他的博学和工于修辞,正如方东树在《昭昧詹言》里说的:“荆公健拔奇气胜六一(欧阳修),而深韵不及,两人分得韩(愈)一体也。荆公才较爽健,而情韵幽深,不逮欧公。”又称:“今读半山(王安石),其思深妙,更过于欧。”因此王安石的风格是思深学博、爽健峭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