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密、疏放


严密、疏放

文学风格的疏密,南宋陈骙《文则·戊七》里谈道:

(《论语·宪问》)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质之《左氏》,则此文简而整。(《左氏传》〔襄公三十一年〕曰:“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太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论语·雍也》)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质之《左氏》,则此文缓而周。(《左氏传》〔哀公十一年〕曰:“孟之侧后入,以为殿,抽矢策其马曰:‘马不进也。’”)(《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司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则曰:“三复‘白圭之玷’。”辞虽备,而其意竭矣。(《论语·颜渊》)“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司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则曰:“在国及家必达。”辞虽约,而其意疏矣。

这里最后一句,指出司马迁文章的疏,正指《论语》文章的密,这里就接触到疏密问题。

先看《论语·宪问》里讲郑国创作辞命的经过,是请四位大夫来办的,先由裨谌起草,再由世叔讨论,再经子羽修饰,最后由子产润色。只要把《左传》所记跟它对比一下,就可看出疏密来了。《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太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太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左传》这段话,作为历史记载,自然比较完备,比较详密。《论语》里记孔子的话,重点在讲郑国的外交文件,主要由四人定的,四人怎样分工,比较简单,侧重点不同,所以详略疏密也不一样。就疏密看,不谈子产怎样择能而使之,光就外交辞令的制定看,究竟由谁决定一切,《论语》里没有讲,《左传》里讲得很清楚,一切由子产决定,这是一。起草外交辞令,先要了解外国情况,提供有关资料,故先“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子羽即公孙挥,“多为辞令”除了起草以外还有提供情况的含意,《论语》里没有,这是二。文件起草后还要征求群众意见。谋于野、谋于邑即和城外人商量和城里人商量,《左传》里讲了,《论语》里没有,这是三。辞令由谁来做论断,由谁来执行,《左传》指出“告冯简子,使断之”,“授子太叔使行之”,子太叔即世叔。《论语》里也没有,这是四。就这四点说,《论语》疏,《左传》密就清楚了。

再看《论语·雍也》记孟之反的事,《左传·哀公十一年》:“孟孺子泄帅右师。……师及齐师战于郊……右师奔,齐人从之。陈瓘、陈庄涉泗。孟之侧后入,以为殿,抽矢策其马曰:‘马不进也。’”《左传》里讲这是齐鲁清之战,在清(今山东长清)地作战。孟之侧参加右军,右军战败逃跑,两个将领渡过泗水逃。孟之侧殿后,到脱离危险后,他不要居功,说是马跑不快才落后。《左传》是历史,把事实交代清楚。这件事,当时人都清楚,所以《论语》里只简单提孟之反怎样不居功就行了。作为记录,要补充在什么战争里殿后不居功,《左传》较密。再看《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三复”是多次反复念诵,“白圭”指《诗经·大雅·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白圭不是篇名,又不是句,称“白圭”是“白圭之玷”四句的省称。《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作“三复‘白圭之玷’”,把原文第一句引出,意思较明白,也较密。

再看《论语·颜渊》: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把“在邦必达,在家必达”,作“在国及家必达”,把“在邦必闻,在家必闻”,作“在国及家必闻”。陈骙认为司马迁这样改,“辞约”减少了两个字;“意疏”,用意不够严密。“在邦必达”,指在国家做官一定通行无阻;“在家必达”,指在大夫家做官一定通行无阻。在国家做官的就不在大夫家做官了,在大夫家做官的就不在国家做官了,这样分开来说,有这个含意。改成“在国及家必达”,这个含意就不清楚了,所以说“意疏”吧。

《文则》己一:

观《檀弓》之载事,言简而不疏,旨深而不晦,虽《左氏》之富艳,敢奋飞于前乎!略举二事以见。

世子申生为骊姬所谮,或令辩之。《左氏》载其事,则曰:“或谓太子:‘子辞,君必辩焉。’太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檀弓》则曰:“‘子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考此,则《檀弓》为优。(《毂梁传》载其事曰:“世子之傅里克谓世子曰:‘入自明。入自明,则可以生;不入自明,则不可以生。’世子曰:‘吾君已老矣,已昏矣,吾若此而入自明,则骊姬必死,骊姬死则吾君不安。’”若此文,非惟不及《檀弓》,亦不及《左氏》矣。)

这里讲《礼记·檀弓》中的纪事,“言简而不疏”,即言辞简约,用意不疏,是严密的;《左传》的纪事,文辞富艳,不简约,仅用意不如《檀弓》的严密。这里讲晋献公宠爱骊姬,骊姬生了个儿子叫奚齐,骊姬想害死太子申生,立奚齐做太子。因此骊姬教太子申生去祭祀他的母亲,申生把祭后的酒和肉送给父亲献公。献公出外打猎去了。骊姬在酒肉中下了毒,献公打猎回来,骊姬诬陷申生要毒死献公。《左传·僖公四年》记载这件事。讲到有人劝申生去申辩,申生不愿,说他的父亲离不开骊姬,他去一申辩,骊姬有罪,使父亲离开骊姬,一定不安,他也不乐。《檀弓》记作:“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话说得简单,提出“君安骊姬”,把《左传》里“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的意思都概括进去了。《檀弓》里提出“不可”,指出自己的申辩,“是我伤公之心也”。这里指自己的申辩,会使骊姬有罪,离开献公,是伤献公的心。《檀弓》里提出“是我伤公之心也”,这点指明了申生的心思,这点,比《左传》里讲的“君老矣,吾又不乐”,更为深刻,在体会申生的用心上,比《左传》更为严密,《左传》没有指出这点,反而显得疏了。《毂梁传》里记的话更多,像说“吾君已昏矣”,这是申生所不忍说不愿说的话。像“骊姬死则吾君不安”,只说了《檀弓》里讲的“君安骊姬”,对于《檀弓》里讲“是我伤公之心也”这点也没有提,所以更不如《左传》了。这里说明记人物言语,要抓住人物的心情,把人物的思想精神透露出来,这才是密切地写出了人物。否则话虽多,抓不住要害,反而显得疏了。这是写人物语言时发生的疏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