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丰、简练
繁丰、简练
宋朝陈骙《文则·甲四》:
且事以简为上,言以简为当。言以载事,文以著言,则文贵其简也。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读之疑有缺焉,非简也,疏也。《春秋》书曰:“陨石于宋五。”《公羊传》曰:“闻其磌(tián田,状声)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公羊》之义,经以五字尽之,是简之难者也。刘向载泄冶之言曰:“夫上之化下,犹风靡草,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而草为之靡。”此用三十有二言而意方显。及观《论语》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此减泄冶之言半,而意亦显。又观《书》曰:“尔惟风,下民惟草。”此复减《论语》九言而意愈显。吾故曰是简之难者也。《书》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刘向载楚庄王之言曰:“其君贤者也,而又有师者王;其君下君也,而群臣又莫若君者亡。”语意烦简殊迥,不知是何以别经传之文。
这里举了几个讲繁和简的例,这是好的。繁和简各有适用的场合,运用得当,都是好的,不能认为简是好的,繁不如简。这里认为简好,繁不如简,这是不够正确的。我们在这里,只取其讲繁简之例,抛弃他讲简好、繁不如简的说法。先看《春秋公羊传》僖公十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水鸟)退飞,过宋都。’曷为先言陨而后言石?陨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是月’者何?仅逮是月也。何以不日?晦日也。晦则何以不言晦?《春秋》不书晦也。朔有事则书,晦虽有事不书。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五石六鹢何以书?记异也。”在这里,前面加单引号的是《春秋》里的记事,后面是《公羊传》的解释。根据《公羊传》的解释,《春秋》记事,极为简练精确,哪个字在先,哪个字在后,都有讲究。对“陨石于宋五”“六鹢退飞”,《公羊传》都做了明确的解释,说明《春秋》记事的精练。《春秋》记“陨石于宋五”,记明是正月戊申日,即初一。记“六鹢退飞”,为什么只说“是月”,不记日期呢?《公羊传》也做了解释,从这里也看到《春秋》记事的简练,虽简练但并不缺漏,所以《公羊传》说明“六鹢退飞”是在正月月底那一天。为什么要记五石六鹢?《公羊传》指出这是记异,是变异的现象所以要记。这里说明《春秋》记事的简练精确,是跟实地观察结合的,不仅语言极为简练,用字的先后都跟实地观察结合,更为难得。
这里又举了讲繁简的例,《尚书·君陈》:
周公既没,命君陈分正东郊成周,……作《君陈》。
王若曰:“……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尔其戒哉!尔惟风,下民惟草。”
君陈是周成王手下的大臣。周公死了,周成王派大臣君陈去代周公主管成周,成周即周公所经营的东都洛阳。成王告诫君陈,一般人未见圣人,好像不能见到;已经见了圣人,也不能够照圣人去做。这是告诫君陈,要照周公那样做,立身正,人民才会听从你。所以下面只说:“尔惟风,下民惟草。”你是风,下民是草。你效法周公立身正了,你是风,下民是草,下民都听从你,像草跟着风倒。因为上面已经有了告诫的话,所以只说“尔惟风,下民惟草”,意思已很明白,草跟着风倒的话就可以不说了,不说自明,自然可以不说,这跟上文的话是有关的。《论语·颜渊》: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季康子是鲁国执政者之一,他主张杀无道的人来成就有道的政事,孔子不同意,主张你自身正了,百姓会跟着学好,即反对刑杀,主张德化,因此不能简单地说:“尔惟风,下民惟草。”倘那样说,季康子会认为他的刑杀主张是风,风吹草倒,这种刑杀政策会压倒人民,使人民服从,这就违反了孔子的意愿。所以孔子既要指出“子为政,焉用杀”,又要提出“君子之德”“小人之德”,即主张“德化”,反对刑杀,这样来讲“草上之风必偃”,即风吹草倒,是讲的德化。因此《论语》讲的比《尚书》讲的多九个字,这些是具体的对象和情况不同,不能不多说些,这多说的话是完全必要的。其实《尚书》里讲的“尔惟风,下民惟草”,跟当时说话的对象和上文告诫的话有关,也不光是说这七个字就够了。
刘向《说苑·君道》:
陈灵公行僻而言失,泄冶曰:“陈其亡矣!吾骤谏君,君不吾听而愈失威仪。夫上之化下,犹风靡草,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而草为之靡。是故人君之动,不可不慎也。”
这里讲泄冶“骤谏君”,即屡次向陈灵公进谏,陈灵公不听,因此他说了“夫上之化下,犹风靡草”的话,他用了三十二字,说得比《论语》还多。这些话是他在屡次谏君君不听以后说的,即不是对君说的,当是对君所亲信的臣子说的,要他们去告诉陈灵公,所以话要讲得特别明白,说得多些。这是适应情况的需要,所以下文说“灵公闻之”。灵公是听别人转告的。这三处讲同一个意思的话,由于对象不同,情境不同,上文不同,所以有繁简之别。或繁或简,跟说话的对象和情境有关,所以这里说的话不论有繁有简,都是恰当的。
《尚书·仲虺之诰》:
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
《说苑·君道》:
庄王喟然叹曰:“吾闻之,其君贤者也,而又有师者王;其君中君也,而又有师者霸;其君下君也,而群臣又莫若君者亡。”
这里的仲虺,是商朝汤王的大臣。仲虺告诫汤王要用贤人,汤王的重用伊尹,就是用贤人,就是“得师”,所以话不必多说,简单讲一下就够了。楚庄王的话,是在打败晋国军队以后,跟他手下的臣子申侯讲的。申侯不理解楚庄王打败晋军以后,要自我警惕,求贤若渴的心情,所以话不得不多说几句,就是不同对象不同心情所造成的。这样的繁简都是恰当的。
陈骙《文则》甲六:
《诗》《书》之文,有若重复而意实曲折者。《诗》曰:“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此思贤之意自曲折也。又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此考古之意自曲折也。《书》曰:“眇眇予末小子。”此谦托之意自曲折也。又曰:“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此告诫之意自曲折也。
这里也接触到繁和简的问题,话说得重复是繁,不重复是简。要不要重复,这跟说话人的情意有关,符合说话的人的情意的重复就是好的,去掉重复的话不符合作者的情意反而不好,这跟删去不必要的重复是好的不一样。《诗经·邶风·简兮》,说思念“西方美人”,又说“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这是重复说,这样重复,正表示对西方美人的深切怀念。这个西方美人是贤人,卫国不重用这位贤人,让他在做舞蹈者,所以诗人很是感叹,用重复说来表达他对西方美人深切怀念的感情。《诗经·商颂·那》:“自古在昔,先民有作。”这里既说“自古”,又说“在昔”,是重复。这样重复正表示自古先民所作的就是美好的,所以强调“自古”,复说“在昔”,才能表达这样推重“自古”的情意。《尚书·顾命》:“王再拜,兴,答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治)四方,以敬忌天威。’”当周成王病危时,命令召公、毕公率领诸侯来辅助康王。成王死了,康王即位,自称“眇眇予末小子”,“眇眇”即微小,“末”也是微,又称“小”,这是重复。这样重复,正表示康王初即王位,面对大臣,一种谦虚恭慎的心情。《尚书·洛诰》:“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这是周公在洛阳建立东都以后,告诫成王的话。称成王是“孺子”,要成王警惕手下结成朋党,重复说,表示要提高这种警惕性,表示这个意思的重要。“其往”,即自今以往都要注意。这里举的例子,都说明繁是抒情的必要,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