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放、谨严


豪放、谨严

太白豪放,人中凤凰麒麟,譬如生富贵人,虽醉着暝暗啽呓中作无义语,终不作寒乞声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引黄庭坚语)

他(苏轼)批评吴道子的画,曾经说过:“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从分散在他著作里的诗文评看来,这两句话也许可以现成地应用在他自己身上,概括他在诗歌里的理论和实践。后面一句说:“豪放”要耐人寻味,并非发酒疯似的胡闹乱嚷。前面一句算得“豪放”的定义,用苏轼所能了解的话来说,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用近代术语来说,就是:自由是以规律性的认识为基础,在艺术规律的容许之下,创造力有充分的自由活动。这正是苏轼所一再声明的,作文该像“行云流水”或“泉源涌地”那样的自在活泼,可是同时候很谨严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李白以后,古代大约没有人赶得上苏轼这种“豪放”。(钱锺书《宋诗选注·苏轼》)

钱先生在这里对“豪放”的风格做了解释,指出“‘豪放’要耐人寻味”,要“在艺术规律的容许之下,创造力有充分的自由活动”。他又指出李白的豪放。李白《赠裴十四》:

朝见裴叔则,朗如行玉山。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身骑白鼋不敢度,金高南山买君顾。徘徊六合无相知,飘若浮云且西去!

①裴叔则:西晋裴楷,字叔则。《世说新语·容止》:“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此以裴叔则喻裴十四。

沈德潜《唐诗别裁》批:“‘黄河落天’二语,自道所得。”这两句是写得豪放的。这样豪放的李白,怎么又“身骑白鼋不敢度”呢?因为看到了裴十四,要让裴十四看一下自己,“金高南山买君顾”,要用高比南山的黄金来求得他的一顾。这里用了极夸张的手法。在这样的夸张中,也显示豪放的性格。

再看钱先生讲苏轼的豪放:

他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在他的诗里还看得到宋代讲究散文的人所谓“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我们试看苏轼的《百步洪》第一首里写水波冲泻的一段:“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句里七种形象,错综利落……上古理论家早已着重诗歌语言的形象化,很注意比喻;在这一点上,苏轼充分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宋诗选注·苏轼》)

苏轼在《百步洪》里用的“博喻”,正是钱先生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正是“像‘行云流水’或‘泉源涌地’那样的自在活泼”,这些正显示苏轼诗的豪放。

钱先生又指出“可是同时候很谨严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苏轼诗又是很谨严的。豪放是“从心所欲”,谨严是“不逾矩”;豪放是“创造力有充分的自由活动”,谨严是遵守“艺术规律”,豪放与谨严这样密切结合,是很难得的。苏轼《红梅三首》其一: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纪批本集云:“细意钩剔,却不入纤巧,以其中有寄托,不同刻画形似故也。”(《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

这首《红梅》诗写得“细意钩剔”,即细微严密,是谨严的。纪昀认为这首诗好在“其中有寄托”,即不光是细微地刻画红梅,还写出了作为梅花的品格,像“自恐冰容不入时”“尚余孤瘦雪霜姿”,加上“寒心未肯随春态”,这几句都在写红梅,但又不限于写红梅,把自己的“冰容”“雪霜姿”都写进去了,把自己的“寒心未肯随春态”,不肯去迎合权势的品格也写进去了,这样就显出风格的高。这就细微而不纤巧,是谨严的。石曼卿《红梅》诗:“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没有写出红梅的品格,所以称为“诗老不知梅格在”了。苏轼不仅写出了红梅的品格,显得跟桃杏不同,也写出了诗人的品格,所以高出于光是刻画红梅,从细微刻画进入谨严,进入格调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