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灵、朴实
虚灵、朴实
李涂《文章精义》四:
《庄子》文章善用虚,以其虚而虚天下之实;太史公文字善用实,以其实而实天下之虚。
如《庄子·天道》: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庄子讲的寓言是虚构的,天下人都要读书,从读书中吸取知识,这是事实。庄子用这个虚构的寓言,把天下人读书的事实,都否定了,就是虚天下之实,认为通过读书来吸取知识是空的。庄子的话初看好像有道理,其实是诡辩。因为就斫轮说,这是一种技能训练,要经过长期的训练以后才能掌握这种技能,不是听人家讲了就能掌握的,好比游泳,要下水去经过一段游泳训练才能掌握游泳技术的。不下水,光在课堂上听老师讲怎样游泳,还是不会游泳的。庄子用这种技能训练所能掌握的技能来否定所有的书本知识,是诡辩。但就技能训练说,他的话是有道理的。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①桎梏,百里②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③,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①管仲名夷吾。
②指百里奚,曾为楚人所执,牧牛为生。
③《论语·子罕》载,“子畏于匡”,畏,受威胁。《吕氏春秋》载,孔子穷乎陈、蔡之间,七日不尝粒。
司马迁列举虞舜、伊尹、傅说等七人,都是有道仁人,都曾遭灾,说明中材处乱世,更易遭灾。又举出伯夷反对周文王、武王的灭纣,不食周粟而饿死,但是周武王并不因此被贬低,还是称王;盗跖、庄蹻(jué)暴戾,但他们拥有徒众,徒众对他们诵义无穷。因此提出庄子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不是空话。司马迁举了许多实事,即善于用实,从实事中归结出“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这个理论,是用实事来证实天下之虚,即用实事来证实抽象的理论。这就是虚和实的不同。
张炎《词源·清空》: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梦窗《声声慢》云:“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前八字恐亦太涩。如《唐多令》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前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此词疏快,却不质实。如是者集中尚有,惜不多耳。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入神观飞越。
张炎论词,主张清空,反对质实。他批评吴文英词质实。沈义父《乐府指迷》称:“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张炎批评他的质实,就指用事下语有太晦处说。张炎的批评只指两句说,不指全词,全词如下:
声声慢
陪幕中饯孙无怀于郭希道池亭,闰重九前一日
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露柳霜莲,十分点缀成秋。新弯画眉未稳,似含羞、低护墙头。愁送远,驻西台车马,共惜临流。知道池亭多宴,掩庭花、长是惊落秦讴。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输他翠涟拍甃,瞰新妆、时浸明眸。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
这词的开头,“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是形容郭家园亭有如蓬莱仙景。檀栾,形容竹子秀美,指竹子;金碧,形容亭台色彩金碧辉煌,指亭台。婀娜,美好,指像美好的蓬莱仙景。这两句比较质实,檀栾又较费解。“游云不蘸芳洲”,云在天空,蘸,指蘸水,云怎么蘸芳洲的水?也费解。下面“露柳霜莲”指秋景。“新弯画眉”指新月照在墙头。“送远”指饯别友人,在惜临流别,都好解。下片回想从前,在池亭多次欢宴,还有秦腔的歌唱,还有腻粉施香的歌女,凭倚阑干,好像阑干上还留有余香。再有池水澄碧,有微波拍击池壁。歌女的新妆在水中照影,曾照明眸。当时也在重阳,赏黄花,帘半卷,人与黄花相对在小楼上,这一切都使人怀念。所以就整首词看,怀旧的感情,悱恻缠绵,只是开头两句比较质实,第三句比较费解。再引吴文英的《唐多令》,就比较清空了。开头指“心上秋”合成“愁”字,跟离别有关,因此风吹芭蕉作雨声,也使人愁。又写怕登楼望月,引起对离人的怀念。下片感叹年来的好事如梦,自己久客不归。伊人离去,垂柳不把她系住,徒然长是系住我的行舟,使我不能归去。这首词写得疏快,即近于清空。
再看张炎赞美姜夔的清空骚雅的词,如《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这首词是写梅花的,虽是写梅花,却是在写对一个女子的怀念,是抒情,不是局限在梅花上,所以清空。开头点明“旧时月色”,正写怀念。怀念旧时月色几番照我在梅边吹笛,怀念跟玉人一起赏梅,怀念旧日的爱情生活。接下来用南朝梁代的何逊自比,何逊曾在扬州作咏梅的诗。他又感叹自己渐老,谦逊地说自己的才华减退了。但还是爱赏竹外的梅花,幽香飘到酒席上来。“竹外疏花”本于苏轼《和秦太虚梅花》:“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下片结合他在序里说的:“辛亥(公元1191年)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指范成大,隐居在苏州西南的石湖,号石湖居士)。”石湖正是江南水乡,故称“江国”。又正在下雪,称“夜雪初积”,这时在赏梅花。跟上片的怀念玉人联系,“叹寄与路遥”,叹与玉人相隔遥远,不便折梅相赠。对着碧绿的酒杯,想念玉人容易悲泣,看到红梅耿耿地在怀念那人。长时记得曾经和那人在西湖携手赏梅,看到千树梅花映照在西湖寒冷的碧波之中。千树梅花跟碧波中的倒影相映,用一“压”字显出碧波中只有千树梅花的倒影压倒一切。又看到梅花的片片吹尽,不知何时再见。这个再见既指梅花的开放,也指再与玉人赏梅。借梅花来怀念伊人,表达了无限深情。句句不离梅花,但又在表达对伊人深切怀念的感情,所以是清空之作,这种感情清雅而富有诗意,所以又是骚雅的。
钱锺书先生《谈艺录》谈到清代钱载的诗,早岁所作空灵,后归朴实道:
萚石(钱载的号)早岁,未尝不作风致空灵之诗,今都删不入集,而见自注中。(参见《匏庐诗存》卷七《题国朝名家诗集》)如《秦淮河上》之“辛夷开后水榭,乙鸟飞来画帘”;《溪馆偶题》之“春色欲寻有处,少年能驻何时”;《志略》之“十月花开春自小,三竿日出睡方深”;体格轻巧者只存一二。(《谈艺录·钱萚石诗》)
(萚石)言情近体,世多称《到家作》第二首之“儿时我母教儿地,母若知儿望母来。三十四年何限罪,百千万念不如灰”;七律对仗如此流转,自亦难能,而腔吻太厉,词意太尽,似逊其《先孺人生日》之“茫茫纵使重霄彻,杳杳难将万古回”,沉哀隐痛,较耐讽咏。《六月初三夜哭子》下半首云:“桑园栖骨冷,萤火照魂孤。再来知爱惜,鞭扑忍相俱”;因情造境,由哀生悔。元微之《哭子》第五首云:“节量梨栗愁生疾,教示诗书望早成。鞭扑较多怜较少,又缘遗恨哭三声。”萚石“再来”二句,绝望中仍为期望之词,用意又进。(《谈艺录·萚石言情诗》)
钱先生在这里指出钱载早年的诗,风致空灵。“辛夷”两句,写辛夷花开后的水榭,燕子飞来的画帘,写出春天的旖旎风光。“春色”两句,写出找寻春光处所,探索青春时期,也写出最美好的愿望。“十月”两句写十月小阳春,是美好的,日上三竿睡足是快适的。这些诗句都写出一种美好的情境,可供体味,所以称为空灵。钱先生又称钱载后来写的诗,“朴挚敦实”,语言是朴实的,感情是深厚真挚的。像这里引的几首诗,语言质朴,没有什么藻饰。感情真挚,能够感人。这里见得一人之作,像钱载的诗空灵与质朴都有,只是早岁与后来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