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杜甫
《瓯北诗话》卷二《杜少陵诗》,讲杜甫诗的风格:
宋子京《唐书·杜甫传赞》,谓其诗“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大概就其气体而言。……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则不快者。此非性灵中本有是分际、而尽其量乎?……
一题必尽题中之义,沉着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马》,既言“竹批双耳”“风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以至称李白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赴奉先县》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皆题中应有之义,他人说不到,而少陵独到者也。
有题中未必有此义,而铭心刻骨,奇险至十二三分者,如《望岳》之“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登慈恩寺塔》之“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登白帝城楼》之“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扶桑在东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东影”,正极言其地之高、所眺之远。皆题中本无此义,而竭意摹写,宁过无不及,遂成此意外奇险之句,所谓十二三分者也。至于寻常写景,不必有意惊人,而体贴入微,亦复人不能到。如东坡所赏“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等句,皆不甚经意,而已十分圆足,益可见其才力之独至也。
……杜诗五律,究以“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一联为最。东西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尽纳入两个虚字中,此何等神力!其次则“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亦有气势。……又七律中“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亦是绝唱。……
这里讲杜甫诗的风格,提到“浑涵汪茫”“思力沉厚”“笔力之豪劲”。又认为“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出于性灵所固有”。这就把才华和气质相结合了。“才分”指才,性灵跟气质有关。“气有刚柔”,那么杜甫诗的风格,主要是雄浑刚健而又沉着深厚。先就雄浑刚健说,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
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常恨无复继者。
按杜甫《登楼》“锦江春色”一联。已见前论作品风格“豪放”中。再像《阁夜》:“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上一联写所闻所见,五更天将晓时更感到鼓声的悲壮,在三峡的江水里看到星河的倒影在动摇。下一联写听到野哭和夷歌时的感触,从野哭中感到战伐,从夷歌中想见有渔樵起来。上联写景物,下联写感触,这两联的关系也在有无之间。鼓角声的悲壮跟战伐有关,所以造成野哭。夷歌起自渔樵,跟三峡有关。这样,上联不仅雄浑,也有含意了。
再就沉着深厚说,如《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这首诗写房兵曹的胡马,这匹马是从大宛来的名马,双耳像竹筒削成的小而尖,骨架瘦劲,四蹄轻快,奔腾如风,这是写马的骨相。再写马的奔跑,能够跳过溪涧即空阔处,主人可以生命相托。它的骁勇飞腾,可以横行万里。“所向”一联是写马,已不限于写马,所谓沉着到十分的。
又《自京赴奉先县咏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瓯北诗话》称:“此语本有所自。《孟子(梁惠王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而一入少陵手,便觉惊心动魄,似从古未经人道者。”杜甫这两句,它的用意前人虽也讲过,但就形象的鲜明、对比的强烈讲,杜甫这两句更为突出,所以说是沉着至十分者。再像《望岳》:“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杜甫在山下望泰山,没有登上山。层云是在山上,在山下望时,想象飞腾,好像已经登上泰山,感到层云飘荡在胸前。归鸟是归林之鸟,这也是想象如在山上,睁大眼眶看到归林之鸟。这是在山下远处所看不到的,所以说“题中未必有此义,而铭心刻骨,奇险至十二三分者”。如《白帝城最高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这诗写白帝城最高楼极高,上联写近景,峡如山的坼裂,被云封着的峡石,像龙虎卧着,“云霾”写峡的高。峡中江清,水中石在波浪冲击下,好像鼋鼍在游动,日光倒映在江中石上,像抱着鼋鼍在浮游。这里把石头比作龙虎鼋鼍,已是想象。下联写远景,全是想象了。说想象看到东面扶桑的西枝对着断石,西面弱水中的东影跟着水波长流。扶桑、弱水都是神话中的树和水,那全是想象。所以说是“铭心刻骨,奇险至十二三分者”。又如《月》:“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这是写阴历二十四五日的夜里的月,月如钩,四更时月出,月照水而光映于楼,称“水明楼”。月穿云而出,如匣边露镜;月如钩在帘上,如钩上风帘。这里写得极为真切,所谓“十分圆足”,显得才思的深切。这些都构成杜甫的风格“浑涵汪茫”,沉着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