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
温庭筠
温庭筠词,《花间集》收六十六首。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己(韦庄)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
皋文曰:“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酝酿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慑,备刚柔之气。针缕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
刘熙载《艺概》卷四:
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妙绝人”,差近之耳。……“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温飞卿之词,句秀也。
这里对温庭筠的词的风格,有两种不同的评价。一种是张惠言(字皋文)《词选序》:“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宏约。”这是根据对温庭筠《菩萨蛮》的评语。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张惠言《词选》评:“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这里把这首词说成有寄托,即写感士不遇,好比屈原《离骚》:“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屈原的“修吾初服”,是个人的品德修养。《词选》认为照花四句,也是指个人的品德修养。把这首词比作屈原的《离骚》,所以称为“深美闳约”了。
刘熙载《艺概》评温庭筠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即认为像上面这首词是写闺怨,不是感士不遇,跟《离骚》无关。作为写闺怨,没有寄托,就谈不上“深美闳约”了。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反对张惠言的评语:“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王国维的话是对的。“小山重叠”一首,是写闺怨,写闺中女子绣罗襦上有一双金鹧鸪,可她一人独处,与金鹧鸪的成双相映衬,衬出独居孤寂的怨恨。“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刘熙载说是“绮怨”是对的。因此,温庭筠词的风格是“精妙绝人”,像“画屏金鹧鸪”。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这里又提出《更漏子》来。
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阑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白雨斋词话》卷一:“飞卿《更漏子》首章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纯是风人章法,特改换面目,人自不觉耳。”这是一说。
陈廷焯解释这两首词,同张惠言解释《菩萨蛮》一样,也认为“全祖《离骚》”,即另有寄托,即认为有苦乐不均、盛衰不一的感慨,认为词人在感叹自己处境的孤苦、衰颓,在想念君王,而君王不顾念他,所以称为“全祖《离骚》”了。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称:“塞雁、城乌,俱为惊起,而画屏上之鹧鸪,仍漠然无知,犹帘垂烛背,耐尽凄凉,而君不知也。”那么第二首的“露重”“风斜”“满庭堆落花”,是伤春。所以说:“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末句点明题意,即怀念旧欢。这两首都写闺怨,怨“梦长君不知”。这个“君”不指君王而指恋人。因此陈廷焯的解释和张惠言同样附会,温庭筠的风格实是细密秀丽,精妙绝人,而不是深美闳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