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七子

前七子

《明史·文苑传二·李梦阳传》:

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梦阳独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朱应登、顾璘、陈沂、郑善夫、康海、王九思等号十才子,又与景明、祯卿、贡、海、九思、王廷相号七才子,皆卑视一世,而梦阳尤甚。……迨嘉靖朝,李攀龙、王世贞出,复奉以为宗,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大家,无不争效其体。华州王维桢以为七言律自杜甫以后,善用顿挫倒插之法,惟梦阳一人。而后有讥梦阳诗文者,则谓其模拟剽窃,得史迁、少陵之似而失其真云。

又《何景明传》:

景明志操耿介,尚节义,鄙荣利,与梦阳并有国士风。两人为诗文,初相得甚欢。名成之后,互相诋諆。梦阳主摹仿,景明则主创造,各树坚垒不相下。两人交游,亦遂分左右袒。说者谓景明之才本逊梦阳,而其诗秀逸稳称,视梦阳反为过之。然天下语诗文,必并称何、李。又与边贡、徐祯卿并称四杰。其持论谓:“诗溺于陶,谢力振之,古诗之法亡于谢。文靡于隋,韩力振之,古文之法亡于韩。”钱谦益撰列朝诗,力诋之。

这里对前七子做了概括的叙述。前七子中最著名的是李梦阳、何景明。梦阳文论,称:“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这话很扼要。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认为还可做些补充,即梦阳受到严羽《沧浪诗话》的影响,认为学诗当学第一义,即选择格调最高的来学,因此,“古体宗汉魏,近体宗盛唐,而七古则兼及初唐”。总之,他主张模仿格调最高的作品。就“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来说,前七子的观点是一致的。何景明说的:“诗溺于陶,谢力振之,古诗之法亡于谢。”从梦阳“古体宗汉魏”来说,他们认为汉魏的古诗最好,陶渊明作诗,不效法汉魏,所以“诗溺于陶”。谢灵运刻画山水,与陶渊明的写法不同,所以称“谢力振之”;但谢灵运也不效法汉魏,所以“古诗之法亡于谢”。他认为秦汉的古文最好,到了隋代,骈文通行,所以“文靡于隋”。唐朝韩愈提倡古文,所以说“韩力振之”;但韩愈不是效法秦汉的古文,所以说“古文之法亡于韩”。这说明他跟梦阳对诗文第一义的看法是一致的,所以成为一个流派。

但他跟梦阳在创作上的看法又有不同。“李由北地(甘肃庆阳)家大梁(河南开封),多北方之音,以气骨称雄,何家申阳(河南信阳),近江汉,多南方之音,以才情致胜”(李维桢《彭伯子诗跋》),这是两人性格的不同。梦阳学富,景明才高,学富故偏重仿效,才高故偏重变化,这是两人才学的不同。就两人的诗说,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近诗以盛唐为尚,宋人似苍老而实疏卤,元人似秀峻而实浅俗。今仆诗不免元习,而空同近作,间入于宋。”“譬之乐,众响赴会,条理乃贯。一音独奏,成章则难。故丝竹之音要眇,木革之音杀直。若独取杀直,而并弃要眇之声,何以穷极至妙,感精饰听也?”这说明攀龙的诗讲究气骨,近于宋诗,有些像木革之音杀直;景明的诗讲究才情,似元诗的秀峻,像丝竹之音要眇。这里就引起了李、何两家的争论。

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空同子刻意古范,铸形宿模,而独守尺寸。仆则欲富于材积,领会神情,临景构结,不仿形迹。”何认为学古在“领会神情”“不仿形迹”,即对于古代的作品,领会作者的神情,领会作者怎样用文辞来表达他的神情,不模仿他的形迹,不在语言上模仿,学古人的表达法。何又认为李是把古人的作品作为模范,不失尺寸地去模仿,即模仿古人的语言。因此何又说:“仆尝谓诗文有不可易之法者,辞断而意属,联类而比物也。”认为有的文辞断了,转到另一方面,但上下文的用意还是连接的;有的把同类的事物连接起来,用相似的物来比。即指学习古人的写作法。又说:“今为诗不推类极变,开其未发,泯其拟议之迹,以成神圣之功;徒叙其已陈,修饰成文,稍离旧本,便自杌陧(不安)。如小儿倚物能行,独趋颠仆。虽由此即曹、刘,即阮、陆,即李、杜,且何以益于道化也?”这是批评李的作诗,不是推类极变,即不是推究写作上的变化,开拓前人所没有发现的来写,消除模仿的痕迹,来从事创作;徒然模仿旧本来写,那么即使模仿得像曹植、刘桢,像阮籍、陆机,像李白、杜甫,对于创作之道在于变化,在于创造,又有什么好处呢?即反对李的模仿古人语言。

李梦阳《驳何氏论文书》:“子摘(挑剔)我文曰:‘子高处是古人影子耳’……短仆者必曰:李某岂善文者,但能守古而尺尺寸寸之耳。……古之工,如倕,如班(两人是古代巧匠),堂非不殊,户非同也,至其为方也,圆也,弗能舍规矩。何也?规矩者,法也。仆之尺尺而寸寸之者,固法也。假令仆窃古之意,盗古形,剪截古辞以为文,谓之‘影子’诚可。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袭其辞,犹班圆倕之圆,倕方班之方。而倕之木,非班之木也,此奚不可也?……规矩者,方圆之自也,即欲舍之,乌乎舍?”李认为他的模仿古人作品,好比木匠建筑要用圆规方矩。木匠建筑离不开圆规方矩是对的,但跟他的“守古而尺尺寸寸之”不同。比方建筑,根据古建筑尺尺而寸寸之,连一尺一寸都模仿古建筑,这成了仿古,不成为创作了。何景明也学古,但他注意的是风神意态的仿效,这就胜过李的尺尺寸寸的仿效。李重在气象格调,要模仿气象格调就从语言文字方面着手,所以引出“古人影子”的批评了。

前七子作为一个流派看,他们总的趋向是复古,即模仿古人之作。就风格说,李、何两家就不相同。对他们的诗,沈德潜在《明诗别裁序》里称:“弘正之间,献吉、仲默(李梦阳、何景明)力追雅音……于鳞、元美(李攀龙、王世贞),益以茂秦(谢榛),接踵曩哲,虽其间规格有余,未能变化,识者咎其鲜自得之趣焉,然取其菁英,彬彬乎大雅之章也。”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大复集》:“平心而论,模拟蹊径,二人之所短略同。至梦阳雄迈之气与景明谐雅之音,亦各有所长,正不妨离之双美,不必更分左右袒也。”指出李、何两家都有模拟的缺点,但也不否定他们的成就,认为李的风格雄迈,何的风格谐雅。如李梦阳《送李帅之云中》:

黄风北来云气恶,云州健儿夜吹角。将军按剑坐待曙,纥干山摇月半落。槽头马鸣士饭饱,昔无完衣今绣袄。沙场缓辔行射雕,秋草满地单于逃。

何景明《鲥鱼》:

五月鲥鱼已至燕,荔枝卢橘未应先。赐鲜遍及中珰第,荐熟谁开寝庙筵。白日风尘驰驿骑,炎天冰雪护江船。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箸金盘敢望传。

①云中:古郡名,战国赵武灵王置。唐改云州,治所在云中(今山西大同)。诗中所言纥干山位于大同城东。

②绣袄:明军战服,因绣有军队番号文字及纹饰,故名。

③中珰:宦官。

就这两首诗看,梦阳的一首风格刚健,赞美李帅,他一到云中,使士兵饭饱穿好,加上他的按剑待曙,鼓舞士气,写得有力。何景明的一首,沈德潜批:“赐及中珰而寝庙未荐,则波及臣家,益无望矣。中含讽喻,不同寻常赋物。”风格是柔婉的。那么前七子的流派的风格,除了过于模仿之作,其他反映生活感受的诗,主要是在恢复唐诗雅正的风格,在表现时代风格上显得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