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健、柔婉
刚健、柔婉
元好问《中州集·拟栩先生王中立传》:
予尝从先生学,问:作诗究竟当如何?先生举秦少游(观)《春雨》诗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晓)枝。”此诗非不工,若以退之(韩愈)“芭蕉叶大栀子肥”(《山石》)之句校之,则《春雨》为妇人语矣。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二十四》: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明代瞿佑《归田诗话·卷上·山石句》:
按昌黎(韩愈《山石》)诗云:“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遗山(元好问)因为此论。然诗亦相题而作,又不可拘以一律。如老杜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亦可谓女郎诗耶?
这里把秦观的《春雨》诗跟韩愈的《山石》诗比,在《春雨》诗是不是“女郎诗”问题上有不同看法。倘抛开这点,就风格看,《山石》诗比较刚健,《春雨》诗比较柔婉,大概就不会有争论了。对照杜甫的诗看,其中也可以有写得刚健的和柔婉的。
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
《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元代方回选评,今李庆甲集评):
纪昀评:起四句高调摩云……
许印芳评:……前四句笔力雄大,右丞五律,每有此等篇什。……沈归愚(德潜)云:“右丞五律有清远者,有雄浑者,宜分别观之。”愚谓清远、雄浑虽分二体,其实清远即雄浑之意味,雄浑乃清远之气骨,惟其根柢槃深,故能合二体为一手也。
对王维这首诗的前四句,纪昀评为“高调摩云”,许印芳评为“笔力雄大”,可以归入刚健的风格。值得注意的,是许印芳提出王维这类诗,兼有清远、雄浑两种风格,就意味讲是清远的,像写既有万壑的参天大树,又有千山的杜鹃啼叫。经过一夜雨,看到山上的百重泉水。这里正写出山中雄伟的自然景象,没有一点尘嚣,透露出清远的意味来。但从自然的景物看,又是气势雄浑的。假使不能赏识这种清远的意味,就不可能赞赏这种自然景物,写不出雄浑的风格来。这个意见是值得探讨的。
钱锺书先生《谈艺录·七律杜样》:
尝试论之。少陵七律兼备众妙,衍其一绪,胥足名家。……即如杨铁崖(维桢)在杭州嬉春俏唐之体,何莫非从少陵“江上谁家桃树枝”(《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今朝腊日春意动”(《十二月一日》)、“春日春盘细生菜”(《立春》)、“二月饶睡昏昏然”(《昼梦》)、“霜黄碧梧白鹤栖”(《暮归》)、“江草日日唤愁生”(《愁》)等诗来;以生拗白描之笔,作逸宕绮仄之词,遂使饭颗山头客①,化为西子湖畔人,亦学而善变者也。
然世所谓“杜样”者,乃指雄阔高浑、实大声弘,如“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野望》);“指麾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奉寄章十侍御》);“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登楼》);“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宿府》);“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咏怀古迹》五首之五);“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同上五首之一);“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阁夜》)一类。……惟义山于杜,无所不学,七律亦能兼兹两体。如《即日》之“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即杜《和裴迪》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是也。而世所传诵,乃其学杜雄亮诸联。如《二月二日》之“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即杜《登高》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是也;《安定城楼》之“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即杜《别李剑州》之“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是也,而“回天地”三字,又自杜之“指麾能事回天地”来;《蜀中离席》之“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阻殿前军”,即杜《秋尽》之“雪岭独看西日落,剑门犹阻北人来”是也。
①饭颗山头客:见李白《戏赠杜甫》:“饭颗山〔在长安〕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钱先生在这里指出杜甫七律具有各种风格,这里就两种不同风格说,一种是逸宕绮仄的,一种是雄阔高浑的。前一种称“宕”,有荡漾摇曳的意思,属于柔婉的风格,所以称为“西子湖畔人”。像元、明间诗人杨维桢,在杭州西子湖畔写的诗,称为“嬉春俏唐诗”。明代瞿佑《归田诗话·西湖竹枝》评:“《西湖竹枝词》,杨廉夫为倡,和者甚众,皆咏湖山之胜,人物之美,而寓情于中。”这种诗的风格也是柔婉的。钱先生举了杜甫逸宕绮仄的诗,如《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
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吹花困癫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赤憎轻薄遮入怀,珍重分明不来接。湿久飞迟半日高,萦沙惹草细于毛。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百劳。
这首诗先从春寒细雨风吹中写落花,不说风吹雨打桃花落,却说桃花倒映水中,水中的倒影暗中勾引桃花落下去,这就是设想的超逸。又说吹落的桃花憎恨落到人的怀里显得轻薄,不肯接近人,这又是设想奇特。落花因被雨打湿吹不高,落到沙草上去。蜂蝶本是恋花香的,今见桃花落在沙草里,性情就生疏,不去恋花了,从蜂蝶的不恋落花,引出性情生疏来,既见观察的细致,又显出作者的想象。再写蜻蜓在偷看落花,看到伯劳鸟来了,忙避去。伯劳,候鸟名,常喻旅人。这首诗设想奇特,情思摇荡宛转,辞采绮丽,所以称为逸宕绮仄,是柔婉的。再像《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
今朝腊月春意动,云安县前江可怜。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水船。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椒花媚远天。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时朝日边。
这首诗是杜甫住在四川云安县时写的,开头写今天是腊月春意开始发动。按节气,冬至一阳生,阴历十二月初一,已是阳气生长时,所以说“春意动”。次说云安县前的江水可爱。次联写听见雁声,想到雁足传书的故事,就想到家书;看到江上用纤拉船,百丈指纤。从船行就想到坐船出三峡。第三联从腊月想到那里梅还没有开花吐蕊,未能看到梅蕊来惊心岁月的流逝。又想到春天要来了,晋朝刘榛妻在元旦献《椒花颂》,所以也要用椒花来祝贺远方的春天。从祝贺元旦又想到朝廷上有元旦朝贺的礼节,那时在明光殿里起草公文为人们所羡,可是自己害着肺病,远在云安,几时才能上朝啊!这首诗从腊月初一说到春意动人,就想到梅花开放,想到元旦的祝颂,想到朝廷上的元旦朝贺。从在云安县听见雁叫,想到家信;看到江船,想到出三峡。把出峡跟元旦朝贺结合,就想到入朝,想到自己有病,不知何时才能上朝。设想曲折,也属于婉曲格。
钱先生又指出杜甫雄阔高浑、实大声弘的诗,光就雄浑说,是属于刚健的风格。如《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首诗,胡应麟《诗薮·近体中》称为“精光万丈,力量万钧”。仇兆鳌《杜诗详注》引元人评:“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高屋建瓴,使瓴水从高屋上流下;坂上走丸,指弹丸从山坂上滚下;百川东注,指百川的奔流东下,都比刚健的风格。尾闾,传说中海水所归之处。力量万钧指雄浑,也属于刚健。这首诗前四句写景,“落木萧萧”“长江滚滚”,极写景象的阔大。后四句抒怀,“万里悲秋”“百年多病”,写空间广阔,时间绵长,所谓雄阔,也属于刚健的风格。再像《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王嗣奭《杜臆》说:“锦江”“玉垒”二句,“俯视弘阔,气笼宇宙,可称奇杰。而佳不在是,止借作过脉起下。云‘北极朝廷’如锦江水源远流长,终不为改;而‘西山寇盗’,如玉垒之云,倏起倏灭……结语忽入后主,……深思其故,不胜愤懑,无从发泄而借后主以泄之。……尾句用《梁父吟》,盖伤其时无诸葛也。”这里指出“锦江”一联,“俯视弘阔,气笼宇宙”;“锦江春色来天地”,指空间的广阔;“玉垒浮云变古今”,指时间的久远;“天地”就空间论,“古今”就时间说,光就这一联看,风格是刚健的。这一联不必跟“北极”一联联系,像王嗣奭所说,看到一江春色,正如“花近高楼”,可以赞赏,反而“伤客心”,因为“万方多难”。“西山寇盗”,指吐蕃入侵,即属“万方多难”之一,所以对“锦江春色”而伤心。虽然这样,但朝廷像北辰星“终不改”,所以望吐蕃不再来侵扰。吐蕃在上一年攻陷京城,郭子仪收复京城,代宗回到京城。“可怜后主还祠庙”,杜甫这首诗是在成都写的,成都有武侯祠,武侯祠的东面即后主祠,想到后主还是有祠庙的,又想到诸葛亮的作《梁父吟》,感叹时无诸葛亮之意。这首诗,从登楼所见,有锦江春色,玉垒山浮云。从“伤客心”里联系到“万方多难”,“寇盗”相侵,想到诸葛亮,用思深沉,所以说“雄阔高浑”,高即指用思深说,而雄浑即属于刚健的风格。这首诗,不光“锦江”一联是刚健的,全诗的风格也是刚健的。
钱先生又指出李商隐学杜甫,也有这两种风格。如《即日》:
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山色正来衔小苑,春阴只欲傍高楼。金鞍忽散银壶漏,更醉谁家白玉钩。
这首仿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这首诗,杜甫写裴迪在东亭送客,看到早梅,作诗相忆。就他在东亭看到早梅作诗说,好像何逊在扬州东阁看到官梅作诗;就裴迪送客逢早梅说,客中送客,又是逢春,更难为怀,结合相忆,所以说:“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后四句答裴迪的相忆,裴迪的诗里当有不及折梅相赠的话,所以说幸亏不折梅花寄来,免得引起在岁暮时的感伤。早梅当在十一月开放,所以看到寄来的早梅,会感伤岁暮,这个岁暮,还含有人到暮年的感伤在内,用意曲折。倘使看到折梅,会引起思乡的愁绪,扰乱心曲。因为早梅也是报春天将要到来,所以说“送客逢春”,倘对着梅花,会想到春天的到来,会想到回乡,引起乡愁。这也说明用思的曲折。但又想到江边梅树也要垂垂开放,早晚催人愁思,催人发白。这首诗“幸不折来”两句用思曲折,婉转抒情。风格是柔婉的。再像李商隐的一首,一年的林花即日要完了,迟留在江间亭下惜花。反复吟唱,仔细把玩,真是无可奈何;有的花已落,有的花还开,看到已落的使人发愁,看到犹开的还可赏玩,还未都愁。这也显出用思的曲折。山色正来笼罩小苑,春阴只欲依傍高楼,指已到黄昏,不能再留了。最后讲金鞍忽散,惆怅独归,泥醉无从,排闷不得。这诗的“重吟”一联,跟杜甫的“幸不”一联,都显示情思的婉曲,全诗属于柔婉格。
钱先生又指出李商隐的《安定城楼》中的一联,即仿照杜甫《别李剑州》的一联。杜甫《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
使君高义驱今古,寥落三年坐剑州。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风回首仲宣楼。
李商隐《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先看杜甫的一首,前四句是写给李剑州的,李剑州是做剑州刺史的,名不详。其人有高义,可以与古今有高义的人并驾齐驱。其人文武全才,在剑州做了三年刺史,因而不能为国建立战功,未免寂寞,所以称寥落。就他做剑州刺史说,他能移风易俗,好比汉朝文翁的治蜀有功;就他的将才说,没有得到施展,像汉朝的李广未得封侯。后四句讲到自己将要出三峡到荆南去,在出峡时,水路要经过瞿塘口的险滩滟滪堆,两鬓蓬松,只是坐着小船进入沧浪之水,即进入江汉水交汇处。在戎马的战乱中不知何日相逢,估计在春风时到荆南,登上了王粲在荆州所登的楼,来回头望你。王粲字仲宣。这首诗里的“路经”一联,“路经滟滪”“天入沧浪”,都讲去荆南所经历的地域,显得惊险而广阔。滟滪是险滩,沧浪水势浩大。“双蓬鬓”叹衰老;“一钓舟”叹贫困。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显得雄浑。再就整首诗看,开头赞美使君的高义,感叹他的寥落,直到结联的想望,总的风格是刚健的。
再看李商隐的一首。李商隐受令狐楚的聘请,在他的幕府里工作。令狐楚死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聘请他,他到了王茂元的幕府里。王茂元赏识他的才华,把女儿嫁给他。当时,朝廷上有牛僧孺、李德裕两派,互相排斥。令狐楚属于牛派,王茂元属于李派。李商隐在令狐楚幕府里工作,后来又到了王茂元幕府,娶了王的女儿,当时的牛派认为他背恩。因此,他到长安去应博学宏词科考试,考官已经录取了,复审时被一位中书省的官员把他的名字抹去了,这位官员当是属于牛派的。李商隐回到泾原(即安定郡),登上城楼,写了这首诗。首联写城墙的迢递,城楼的高和所望出去的景物。次联即发感叹,叹自己像汉朝的贾谊,年轻时就受到大臣的排挤,又像三国时的王粲,到荆州去依靠刘表,好比自己的依靠王茂元。最后写自己去应试求功名。把它看得像腐鼠一般,自己好比鹓雏(凤凰属),是看不起腐鼠的,可是猜忌的人猜疑鹓雏要夺腐鼠。那他去应考求功名是为什么呢?“永忆”一联做了回答。自己是永远怀念江湖不想做官的,但看到唐朝的趋向没落,想扭转乾坤使唐朝中兴起来,所以要应试进入朝廷,这是毕生的事业,所以要到头发白了,像范蠡那样功成后坐扁舟回到江湖上去。“永忆”一联表达他一生的大的抱负和高尚的志趣,志趣是“永忆江湖”,抱负是“欲回天地”,这两句是雄阔高浑的。从整首诗看,从写高楼是物,到次联的感叹,到末联的鄙视排挤他的人,全诗都是雄阔高浑的,全诗的风格都是刚健的。这里又接触到一个问题,即同是刚健的风格,又有不同。像上举的诗,既是刚健的,还有见解卓越、用思深沉的一面。即刚健而兼高深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