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


桐城派

桐城派是清代著名的一个文学流派,始于康熙、雍正、乾隆时代的方苞,传给刘大櫆,刘再传给由乾隆到嘉庆时代的姚鼐,他们三人都是桐城人,因称桐城派。他们主要讲古文创作。他们讲的古文创作,既不同于明代七子派“文必秦汉”,模仿秦汉文的语言格调;也不同于明代唐宋派的模仿唐宋文的开阖首尾经纬错综之法。方苞提出了“古文义法”,刘大櫆提出了“因声求气”,姚鼐提出了“阴阳刚柔”;他们三人讲古文创作是一贯的,只是各有特色,合起来可以说是对古文创作做出了艺术上的探索。

方苞讲“古文义法”。方苞生在清初推重宋学的时代,宋学讲儒学之道,义法即道与文的结合。义即讲“言有物”,法即讲“言有序”。方苞认为法随义生,其《与孙以宁书》:“古之晰于文律者,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太史公传陆贾,其分奴婢、装资,琐琐者(把他所有的奴婢、装资分给几个儿子,受到几个儿子的轮流供养)皆载焉。若萧、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则文字虽增十倍,不可得而备矣。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曰:‘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望溪文集》卷六)“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这是义;根据这个义来确定论文的详略,这是法。即法由义生。又《答乔介夫书》:“表志尺幅甚狭,而详载本议,则臃肿而不中绳墨;若约略剪截,俾情事不详,则后之人无所取鉴,而当日忘身家以排廷议之义,亦不可得而见矣。”对于有意义可借鉴的事要记载,这是义,根据这个义,不能把这件事剪截得太简使人无从借鉴,又不能记得太详不合文体,这是法。义法又跟风格的雅洁有关。沈廷芳《书方望溪先生传后》引方苞语:“南宋元明以来,古文义法不讲久矣。吴越间遗老尤放恣,或杂小说,或沿翰林旧体,无雅洁者。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清文录》六十八)这样讲义法,胜过了七子派以模仿秦汉文格调,也胜过了唐宋派的模仿唐宋文的开阖照应了。

刘大櫆的“因声求气”说,他在《论文偶记》里说: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一事。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何处设施;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故文人者,大匠也。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刘海峰文集》卷首)

方苞讲义法,重在文以明道,按照明道的要求是义,根据这个要求来取材谋篇是法,所以法随义转。刘大櫆讲写古文,重在文,即艺术性。文的内容包括义理书卷经济,即思想、事例、经世济用都是材料。怎样运用这些材料的技巧,才能使文章具有神气,这就是作文的艺术。怎么求得神气呢?《论文偶记》说: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同上)

刘大櫆讲神气,即讲求古文的艺术,这个艺术表现在哪里呢?好比演员演戏,演戏时演员的表演艺术,就在进入角色,以此身代角色讲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我之神气即角色之神气,角色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角色神气音节相似处。刘大櫆这里讲通过诵读或吟咏把古人的神气表达出来,不是跟演员进入角色,通过说唱把角色的神态都表演出来的艺术表演一样吗?就演员讲,这是艺术表演,就刘大櫆讲,这是讲求古文的艺术。演员怎样对角色进行艺术表现呢?就是通过说唱和动作塑造角色。就刘大櫆说,怎样体会古文的艺术性呢?就是在诵读吟咏中把古人的神气表达出来。这就是桐城派说的“因声求气”,通过诵读吟咏的声音,求得古人的神气。演员通过艺术表现塑造成角色,就完了。刘大櫆讲的“因声求气”却没有完,即通过诵读或吟咏古人作品的文字,得到古人作品的音节,从古人作品的音节中得到古人的神气,这样,自己在创作时,也可以学会怎样通过字句音节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来表达自己的神气。作品能够表达神气,这就是具有自己风格的作品,就是具有艺术的作品,就是成功之作了。这样讲,比方苞的义法更具体,具体到字句的运用;更深入,深入到古文的艺术性;更灵活,不同的作者或不同的内容需要构成不同的神气与风格,都可通过字句音节来表达了。

刘大櫆也讲到风格,他又说:

行文最贵者品藻,无品藻便不成文字,如曰浑,曰灏,曰雄,曰奇,曰顿挫,曰跌宕之类,不可胜数。然有神上事,有气上事,有体上事,有色上事,有声上事,有味上事,有识上事,有情上事,有才上事,有格上事,有境上事,须辨之甚明。文章品藻之最贵者,曰雄,曰逸。欧阳子逸而未雄,昌黎雄处多,逸处少。太史公雄过昌黎,而逸处更多于雄处,所以为至。(同上)

这里讲到各种风格,特别提到雄和逸。这些都跟姚鼐的论文有关。

姚鼐继承了老师刘大櫆的文论,在《与石甫书》里说:“夫道德之精微,而观圣人者不出动容周旋中礼之事。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舍此便无可窥寻矣。”这里讲的“字句声色”,即本于刘大櫆的字句音节,加上刘大櫆论品藻中的“色上事”。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序目》里说: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模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

这里讲的“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就是在刘大櫆讲品藻中的“有识上事,有情上事”,称“理”和“神理”;把“有味上事”跟“气”结合,称“气味”;把“有格上事”指诗的“格律”;把“有色上事”跟“声”结合,称“声色”。他讲的由粗到精,即刘大櫆讲的由文字到音节到神气。他讲韩愈“尽变古人之形貌”,即刘大櫆讲的“文贵去陈言,昌黎论文以去陈言为第一义”的发挥。他在《答翁学士书》里对“为文者八”也做了说明:“文字者,犹人之言语也。有气以充之,则观其文也,虽百世而后如立其人而与言于此,无气则积字焉而已。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然后有声音节奏高下抗坠之度,反复进退之态,采色之华。故声色之美因乎意与气而时变者也,是安得有定法哉!”(《惜抱轩文集》六)这里他提出“意与气”,“意”即“神理”之“理”。这样提“为文者八”,就更完备了。

姚鼐讲风格,提出“阴阳刚柔”的说法,这是刘大櫆讲品藻分雄、逸的发展,是新的提法。姚鼐《复鲁絮非书》复提出阳刚、阴柔两种风格,做了高度概括,见于《前言》中。

再就桐城派的古文说,著名的有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

及左公下厂狱(太监管的东厂监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指魏忠贤)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履,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这段正是贯彻他的义法说,他所强调写的,正是可以显出左光斗的忠义精神,可以做后人借鉴的,这是这篇的义;按照这个义来做突出的描绘,即是法。这样写,突出了左的精神,这即是刘大櫆说的神气,也即是姚鼐说的有阳刚之美。

再看姚鼐的《登泰山记》:

戊申晦(公元1774年阴历十二月底),五鼓,与子颍(泰安府知府朱孝纯字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蒱(古代赌具)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这段写登泰山观日出,作重点描绘,写日出前、日出时的各种景象变化,各种色彩。这篇记主要写日出的光景,这是重点,根据这个重点来写,这是法。这段描写写得精彩,即有神气。这是属于阴柔之美。大抵桐城派论文,推重归有光,以方苞上接归有光。姚鼐《与陈硕士》尺牍:“震川论文深处,望溪尚未见。”“其阅《太史公书》,似精神不能包括其大处、远处、疏淡处及华丽非常处。”即认为方苞论文还不如归有光。但方苞《书〈归震川文集〉后》:“震川之文,于所谓有序者,盖庶几矣;而有物者则寡焉。”即内容比较单薄。姚鼐认为方苞还不及归有光,总的看来,桐城派文的内容不够深厚,就引起了后人的不满。阳湖派就是从这点上对桐城派提出批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