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陵派


竟陵派

钟惺字伯敬,谭元春字友夏,皆竟陵(今湖北天门)人,他们的诗论和诗作称竟陵派。他们编《古诗归》《唐诗归》。钟惺《诗归序》说:“选古人诗,而命曰‘诗归’。非谓古人之诗,以吾所选为归,庶几见吾所选者,以古人为归也。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焉,如是而已矣。”古人之精神是什么?“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他们这样去找古人之精神,就是要避免“肤者狭者熟者”。又称:“使捷者矫之,必于古人外,自为一人之诗以为异。要其异,又皆同乎古人之险且僻者,不则其俚者也。”这里讲的“一人之诗”即指公安派,认为他们背离了古人的精神成为一人之诗,所以称为险且僻或俚。钟惺《与高孩之观察》:

辱谕以惺所评《诗归》,反复于厚之一字,而下笔多有未厚者,此洞见深中之言,然而有说。夫所谓反复于厚之一字者,心知诗中实有此境也;其下笔未能如此者,则所谓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之见也。何以言之?诗至于厚而无余事矣。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厚出于灵,而灵者不即能厚。……古人诗有……以平而厚者也……以险而厚者也……非不灵也,厚之极,灵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

把厚跟读书养气结合,当指学问积累,有修养的意思。钱锺书先生《谈艺录》:

以“厚”为诗学,以“灵”为诗心,贤于渔洋(王士禛)之徒言妙悟,以空为灵矣。(《谈艺录·竟陵诗派》)

以作诗论,竟陵不如公安;公安取法乎中,尚得其下,竟陵取法乎上,并下不得,失之毫厘,而谬以千里。然以说诗论,则钟谭识趣幽微,非若中郎之叫嚣浅卤。盖钟谭于诗,乃所谓有志未遂,并非望道未见,故未可一概抹杀言之。(《谈艺录·竟陵诗派》)

竟陵、公安,共事争锋,议论之异同,识见之高下,乃如列眉指掌。凡袁所赏浮滑肤浅之什,谭皆摒弃;袁见搬弄禅语,辄叹为超妙,谭则不为口头禅所谩,病其类偈子。盖三袁议论隽快,而矜气粗心,故规模不弘,条贯不具,难成气候。钟谭操选枋,示范树鹄,因末见本,据事说法,不疲津梁。惊四筵而复适独坐,遂能开宗立教矣。(《谈艺录·竟陵诗派补订》)

钟惺在“诗归”里,怎样观察古诗人的“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呢?如《唐诗归》选李白的《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钟云:“胸中无事,眼中无人。”

钟云:“说出矣,说不出。”

谭云:“‘只有’二字,人皆用作萧条零落,沿袭可厌。惟‘相看两不厌’之下,接以‘只有敬亭山’,则此二字竟是气象所结,岂许俗人浪识。”

钟、谭探索诗人的幽情单绪,钟从诗人的“胸中无事,眼中无人”里看出这首诗来。倘胸中有事,则不会“相看两不厌”了;倘“眼中有人”,不会“只有敬亭山”了,这就是从诗中看出诗人的“幽情单绪”来。这种幽情单绪,诗人“说出矣”,但诗人说出的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没有说什么“幽情单绪”,所以诗人的“幽情单绪”还是“说不出”。谭从“只有”两字着眼,看出诗人的“幽情单绪”来,认为不是俗人所识。再看钟惺的一诗,如《雨行巫山》:

我行近巫山,欲识巫山面。此峰名十二,一峰了不见。白云如积水,怀山浩以瀚。云满谷皆波,两崖才若岸。

再看谭元春的《寄怀文汝上》:

我行青溪耽孤往,笠与飞鸟争方广。此中有路入西陵,欲去难去忘俯仰。念君燕寺结情亲,含情始成孤往人。

钟惺的诗,写雨行巫山,大概他走近巫山十二峰时,有雨行过巫山,有雨有云,所以一峰了不见。这个一峰,可能是神女峰呢,不过他并不注意这些,只看到山中的云,有如波浪,弥漫山谷,露出云上的两崖才像岸了。这首诗写出他的独特感受。再看谭元春的一首,写他一个人沿着青溪走,他爱好这种孤往。他戴着笠,在那里只看到飞鸟,好像只有他的笠与飞鸟在争取这片方广的空间似的。想到这里有路走入西陵,想去又难去,说明到西陵的困难。这时从自己的孤往想到友人的孤往,友人跟燕寺结情亲,大概投身到寺里,这才真的成为孤往人了。

从这两首诗看,他们不论走近巫山,还是沿着青溪走,目的都不在赏玩景物,而在写自己的独特感受。这种独特感受是和外界景物结合的。结合外界景物来写自己的独特感受,在这里是不是就有自己的“幽情单绪”。正像李白的“幽情单绪”通过“只有敬亭山”表达出来,从钟、谭两人的两首诗看,钟的“幽情单绪”不正是通过友人的“始成孤往人”透露出来嘛。那么,他们的诗在表达“幽情单绪”中具有幽秀的风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