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平易


深沉、平易

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就梅尧臣《陶者》:“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注:

汉代刘安《淮南子》卷十七《说林训》里有几句类似谚语的话讲到这种不合理的现象,也提及梅尧臣诗里所说的烧瓦工人:“屠者藿羹,车者步行,陶人用缺盆,匠人处狭庐——为者不得用,用者不肯为。”可是这几句只是轻描淡写,没有把“为者”和“用者”双方苦乐不均的情形对照起来,不像后来唐代一句谚语那样衬托得鲜明:“赤脚人趁兔,着靴人吃肉。”(慧明《五灯会元》卷十一《延沼语录》,《全唐诗》第十二函第八册“语”类)唐诗里像孟郊《织妇词》的“如何织纨素,自着蓝缕衣”,郑谷《偶书》的“不会苍苍主何事,忍饥多是力耕人”,于濆《辛苦行》的“垅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掷梭女,手织身无衣”和杜荀鹤《蚕妇》的“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也都表示对这种现象的愤慨。梅尧臣这首诗用唐代那句谚语的对照方法,不加论断,简辣深刻;同时人张俞的《蚕妇》:“昨日入城郭,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非是养蚕人。”(吕祖谦《皇朝文鉴》卷二十六)虽然落在孟郊、杜荀鹤等的范围里,也可以参看。

钱先生在这里指出梅尧臣的诗“简辣深刻”,即跟刘安的话比起来,刘安没有把“双方苦乐不均的情形对照起来”,梅诗做了有力的对照,显得深刻。再像这里引的“如何织纨素,自着蓝缕衣”也没有把“双方苦乐不均的情形对照起来”说,也不如梅诗的深刻。梅诗在修辞学上称为映衬格,用苦乐做对照来映衬,给人的印象更为强烈,所以更深刻了。刘安的话和孟郊等人的诗不用映衬法的较浅,即一深一浅的相对。这是跟表达的方法有关。

钱先生《谈艺录·梅宛陵》:

集(《宛陵先生集》)中明仿孟郊之作,数既甚少,格亦不类。哀逝惜殇,著语遂多似郊者。如“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见珠,入地可见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惯呼犹口误,似往颇心积”;“哀哉齐体人,魂气今何征。曾不若陨箨,绕树犹有声”。然取较东野《悼幼子》之“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负我十年恩,欠汝千行泪”;《杏殇》之“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则深挚大不侔。……东野五古佳处,深语若平,巧语带朴,新语入古,幽语含淡,而心思巉刻,笔墨圭棱,昌黎志墓所谓“刿目鉥心,钩章棘句”者也。都官意境无此邃密,而气格因较宽和,固未宜等类齐称。

①都官:梅尧臣官尚书都官员外郎,故世称“梅都官”。

这里指出写哀悼的诗,孟郊用思深,用情挚,梅尧臣秉性宽和,不如孟郊诗的深挚。如孟郊《杏殇》,序称:“杏殇,花乳也。霜剪而落,因悲昔婴,故作是诗。”花乳,即花蕾,还没有开花而落,比喻婴孩的死。诗:“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垂枝有千落,芳命无一存。谁谓生人家,春色不入门。”这首诗,诗人用拟人化的手法,认为杏花花蕾的掉落,杏树根会痛惜,根在土中,附根的土也会痛惜。因此,踏到附根的土地怕土痛,怕牵连到根痛。实际是痛惜死去的婴孩,由痛婴孩到痛惜埋婴孩的土。踏上埋婴孩的土,怕土痛,即怕婴孩痛,不仅好像死去的婴孩是有知的,连埋婴孩的土也是有知的。这样来表达他深沉的痛。所以他家已经“春色不入门”了。这样的痛是深挚的。再看梅尧臣《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其二:“蓓蕾树上花,莹洁昔婴女。春风不长久,吹落便归土。娇爱命亦然,苍天不知苦。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这首诗,跟《杏殇》的设想相似。《杏殇》的“花乳”即“蓓蕾”,花乳“霜剪而落”,即蓓蕾“吹落便归土”。“此诚天不知”,即“苍天不知苦”。梅尧臣的一首,只写到“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写慈母的悲痛是真切的。但跟孟郊的一首比,用思的深入,用情的真诚,就差了,这又是深与浅的差异。

再看赵师秀《秋夜偶书》:

此生谩与蠹鱼同,白发难收纸上功。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夜长灯烬挑频落,秋老虫声听不穷。多少故人天禄贵,犹将寂寞叹扬雄。

《瀛奎律髓汇评》卷十五载纪昀评:

结二句深婉有味,自古无人道,说来却平易近人。三四语特蕴藉,盖说经至辅嗣而妙,然义理胜而训诂荒;炼句至玄晖而工,然雕琢起而浑朴散。宋末实有此弊。

三四婉而章,乃言习俗日趋卑靡,所以不合时宜,而难收纸上之功也。

赵师秀这首诗,纪昀评为深婉,即用思深。辅嗣指三国魏的王弼,他注《易经》,讲义理。他的《易经》注推行以后,汉朝人的《易经》注就失传了。玄晖是谢朓,谢朓诗工于炼句,有唐诗的风味,不如汉魏诗的浑朴了。这两句批评宋末的学术和文艺的缺点,用思比较深刻。后两句说多少老友都贵了,自己还像扬雄那样寂寞,而感叹老友不能推荐他,他也不愿求人,所以称为深婉。

姚合《武功县中》:

县去帝城远,为官与隐齐。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绕舍惟藤架,侵阶是药畦。更师嵇叔夜,不拟作书题。

《瀛奎律髓汇评》卷六载纪昀评:

武功诗语僻意浅,大有伧气。惟一二新异之句,时有可采,然究非正声也。

姚合这首诗写得浅显,多用白描,只是末联说效法嵇康不拟写回信,用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过即使不知道用典本于这封信,也可看懂它的用意,即不想写回信。所以这首诗是写得浅显的。不仅文辞浅显,纪昀指出用意也浅。不过这首诗也有可取处,反映他在武功县做官的生活,跟隐居差不多,下面四句具体地写出与隐齐的情状,再加上效法嵇康的不拟写回信,也说明自己像隐士的疏懒,所以这首诗虽不是正声,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说明浅显的诗也有可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