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思想影响所形成的时代风格


由思想影响所形成的时代风格

《毛诗序》: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这是汉儒的讲诗,他们提出“诗言志”说。“诗言志”本是儒家的说法,在言志里也包括抒情在内。按照儒家的说法,世乱了,礼义废,政教失,这时候诗人要作诗来讽刺,这样的诗称为“变风变雅”。这时候诗人的抒情,要“发乎情,止乎礼义”。即抒发的情,要合乎礼义。到了东汉末年,儒家思想逐渐失去控制,诗人的抒情,不再受到“止乎礼义”的限制。到晋代的陆机《文赋》,提出“诗缘情而绮靡”,“诗缘情”的提法与“诗言志”不同。但《文赋》里也谈到“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是“情志”并提的。又说:“心懔懔兮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不仅提到志,还要求有临云的志。《文赋》的开头说:“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物和意并提。意跟志是结合的,《诗大序》里讲的“诗言志”,这个志里也包括意,再和情结合。但“诗言志”和“诗缘情”还是不同,即“诗言志”里讲的情,是“止乎礼义”的情,不是“止乎礼义”的情就不合要求;“诗缘情”里的情,就不必要求“止乎礼义”了。前者是按照儒家思想的要求,后者是不按照儒家思想的要求了。

《文心雕龙·明诗》:“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汉书·韦贤传》:“(韦孟)为楚元王傅,傅(元王)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诗讽谏。”这就是按照儒家思想来写的。如《讽谏诗》:

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继祖考。邦事是废,逸游是娱。犬马繇繇,是放是驱。务彼鸟兽,忽此稼苗。烝民以匮,我王以愉。所弘非德,所亲非悛。唯囿是恢,唯谀是信。

这首诗是按照儒家思想来写的,即“发乎情,止乎礼义”。风格是朴实典雅的。

王国维《人间词话》六二:“‘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王国维把东汉末的《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二首“青青河畔草”中的后四句,又引同上第四首“今日良宴会”的后四句,认为它们是“淫鄙之尤”,即不合于儒家思想的要求。但认为它们都表达了真感情,所以是好的。钟嵘《诗品·古诗》:“陆机所拟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陆机写了拟古诗十四首,那他对《古诗十九首》是有研究的。他大概认为《古诗十九首》所抒的情,已经不是“止乎礼义”了,已经不受儒家思想的控制了,所以不能用“诗言志”这个标准,因此提出“诗缘情”来。这样,由于所受的思想影响不同,风格也不同。《古诗十九首》风格清丽而用情真挚,突破了“止乎礼义”的限制。

《文心雕龙·明诗》:“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又《时序》:“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这里指出东晋时看重玄学,即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讲究清谈。诗赋都用《老子》《庄子》的思想来写,称为玄言诗。刘勰批评这样的诗脱离时代,当时极乱,玄言诗不反映当时的生活,写得平静舒泰。钟嵘《诗品序》:“永嘉(晋怀帝年号)时,贵黄(帝)老(子),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温)、庾(亮)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孙绰的玄言诗,如《赠温峤诗》(之一):

大朴无像,钻之者鲜。玄风虽存,微言靡演。邈矣哲人,测深钩缅。谁谓道辽,得之无远。

又《答许询诗》:

仰观大造,俯览时物。机过患生,吉凶相拂。智以利昏,识由情屈。野有寒枯,朝有炎郁。失则震惊,得必充诎。

玄言诗用韵语来讲道家的道理,不是把道理含蓄在形象里,通过形象来表达,所以是“理过其辞,淡乎寡味”,不像“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如郭璞的《游仙诗》: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文选》李善注称:“而璞之制,文多自叙。”那他不是讲游仙,是自叙志愿。这首诗既否定朱门的豪富,又说“安事登云梯”,即不想登云梯上天,即不想游仙,要学漆园吏庄周和老莱子妻,即学隐居。“进则保龙见”,《周易·乾卦》:“见龙在田。”“龙见”指“在田”,也指隐居。与“进”相对的“退”,指不隐居。《周易·壮卦》:“羝羊触藩,羸其角,不能退,不能遂。”那么这首诗还是借游仙来讲隐居,通过具体事例来说,不讲道家的理论,所以挺拔了。这样看来,用道家思想来写的玄言诗,是说理的韵语,淡乎寡味。郭璞通过形象来写的游仙诗,风格是挺拔刚健的。

《文心雕龙·诸子》:“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这里说,先秦诸子眼光超越当世,看到历代的演变,有创见,能独自成家,一家有一家的特色,不依傍别家。两汉以下,由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学者依傍儒家学说,作为坦途,用儒家思想来写作,理论渐趋衰落。

刘勰在《诸子》里讲到先秦诸子,讲孟轲、荀况是儒家,庄周是道家,墨翟是墨家,尹文子是名家,野老是农家,邹衍是阴阳家,申不害、商鞅是法家,鬼谷子是纵横家,尸佼是杂家,青史子是小说家,各家各有特色。对汉代诸子,说:“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寔《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咸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刘勰对先秦诸子能指出各家各有特色,对汉代诸子就指不出他们的家数和特色,只说“咸叙经典”,即依傍儒家理论,又说“皆蔓延杂说”,那就夹有杂说,不成为一家之言。这样,各有特色的先秦诸子,各有风格。如“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风格是典雅的。“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风格是精练的。“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风格是奇伟的。“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风格是壮伟的。对各家著述,都概括地说明它们风格的特点。只有对汉代诸子没有说,这也说明这种依傍儒家来立论的诸子,就显不出他们的特色,风格的特色也不明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