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文学汲取资源

三、读文学汲取资源

刘勰懂得,要写一部文学理论著作必须熟悉中国文学。所以他读完古代大儒的经书以后,便把目光转向古代的文学作品。

中国的文学是一座丰富的宝库。古代歌谣是早期的中国文学。自有文字以来,三皇——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是中国文化的创造者。古代的神话和歌谣把古人的活动粗粗地记录下来。

宗教和神话都是早期文学的起源。刘勰读了许多古代歌谣和神话故事。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文学就开始成为独立的文体了。《诗经》《楚辞》是早期文学的典范,因此,他认真阅读了《诗经》和《楚辞》。

刘勰还从《史记》中读了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勰感叹说:“刘邦做了皇帝,踌躇满志啊!”

刘勰从《史记》中读到项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刘勰深叹项羽之不逢时:“项羽,亦英雄也,但天不助他又奈可何?”

刘勰顺着文学史的发展,开始读三国时期的文学作品。对曹氏父子的诗歌尤为欣赏。

刘勰捧着曹操的诗,读着读着,被曹操的《蒿里行》所吸引。为他的慷慨悲凉、气韵沉雄所感动,刘勰摇着头,哼唱着《蒿里行》中的名句:“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刘勰一边读曹操的诗一边摇头说:“灾难!当初,关东各州郡起兵讨伐董卓,共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但兵合力不齐,各怀异心,坐观时变,甚至互相争战。”刘勰对曹操在这里流露出伤时悯乱的沉痛感情,似有同感,读时不断点头以表赞同。

刘勰读曹操的《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佛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边读边掉眼泪。刘勰心里想:曹操,你也经历过那么多的苦难,诗里写到的那萦曲羊肠的坂道,风雪交加的征途,水深无桥的徘徊,留宿无依的困境,写得多真切啊!

刘勰对曹丕的诗文也很赞赏。刘勰早年读曹丕的《典论·论文》,从中得到很多启发。但刘勰对曹丕的论文不满意,认为“勰典密而不周”,理论上不完备。不过对曹丕的诗,刘勰还是欣赏的。刘勰读到曹丕的《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刘勰读后赞美说道:“好诗!这首诗假托一个嫂子怀念在他乡做客的丈夫,以鸟之知时序,反兴君之客游不归,此诗很动人!”刘勰还对曹丕的《杂诗》,如“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也很欣赏很激动,不停地称赞。

刘勰同情曹植的遭遇,更加称赞他的诗。曹植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人物,是曹丕的异母弟弟。他非常有才华,本有立嗣之望。但由于行为放任,触怒父亲,而遭遇贬抑。他的兄长曹丕即位后,对他倍加打击,贬爵削邑,流徙播迁。刘勰聚精会神地细细品味曹植的《薤露行》:“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刘勰读后说:“曹植在此诗中,抒发自己有辅佐帝王之才(王佐才),有输力明君的强烈愿望,希望在转瞬即逝的一生中建立不朽的事业。诗写得好!”刘勰赞扬曹植的诗是因为与曹植有同感。

刘勰还重新读了“建安七子”:孔融、王粲、陈琳、刘桢、徐幹、阮瑀、应玚等人的诗歌;又读了嵇康、阮籍、潘岳、张华、张协、刘琨、郭璞等人的作品。刘勰对他们都有评价,这在后来写的《文心雕龙》里都体现出来了。

刘勰喜欢读嵇康的诗,称赞道:“嵇康诗写得好啊,自放清峻。”嵇康是魏晋时期所谓“竹林七贤”之一。嵇康早年丧父,家境贫困,但仍励志勤学,在文学、玄学、音乐方面造诣颇高,其妻长乐亭主是曹操的曾孙女。嵇康官至中散大夫,史称“嵇中散”,在魏末司马氏专权时代,与司马氏不合作,被司马昭借故杀害。刘勰对嵇康的遭遇甚表同情。嵇康写的《赠兄秀才入军》十八首及《幽愤诗》,在当时都很有影响。特别是他在狱中写的《幽愤诗》“嗟余薄祐,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妲,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凭宠自放……”刘勰对嵇康在诗中描写自己的成长,人生际遇、复杂身世、性格爱好,及罹祸缘由、狱中生活等等,都觉得写得真实,高于潘岳之流。刘勰说“嵇志清峻”的评价说得很贴切!

刘勰读“竹林七贤”的诗文,除嵇康之外,最关注的是阮籍了。他怀着深情读了阮籍的诗。阮籍从小就有济世之志,但他所处的魏晋之际,环境险恶,司马氏的高压政策,不少名士被杀。阮籍则走了另一条路,他纵酒说玄,不与世事,远祸自全,不藏否人物。刘勰认为阮籍的《咏怀诗》是有深刻内容的。《咏怀诗》八十二首中的:“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以及“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刘勰边读边体味,觉得很有深意。所以他在《文心雕龙》中,评价阮籍的诗为“阮旨遥深”,这些见地都是早年读阮诗得出的印象。

刘勰还读了刘琨、郭璞的作品。他喜欢刘琨的诗。刘琨字越石,很有文才,二十六岁步入仕途,官至尚书左丞,司徒左长史。后任并州刺史,被幽州刺史段匹磾所害。他的诗很有特色。例如:《扶风歌》《重赠卢谌》等,诗评家钟嵘说他“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刘勰读了刘琨的诗也很有感慨,后来在《文心雕龙》中称其诗“雅壮而多风”。

刘勰还喜读郭璞的诗。郭璞,字景纯,博学多才,注释过《尔雅》《山海经》《方言》《楚辞》等,又善五行、天文、卜筮之术。官至尚书郎,大将等。他任王敦的记室参军,因阻王敦谋逆而被杀。郭璞因其作的《游仙诗》而名于世。郭璞的《游仙诗》十八首,并非真求仙,而是写隐逸,如其一:“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他的诗受到钟嵘的好评,说这些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刘勰对他的诗也很欣赏。

刘勰是否读过陶渊明的诗,史无记载,但在隐逸诗中,陶渊明是有代表性的。陶渊明比刘琨、郭璞要晚一百年左右。陶氏的曾祖陶侃做过东晋的大司马,但后来因父亲死得早,家道中落,陶渊明只做过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等一类小官,而且时官时隐。但在诗歌上有很大贡献,被称为“隐逸诗人之宗”。可惜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谈了八九百位作家,陶渊明的名字却从未提到。有人说,刘勰未涉陶氏,是因为瞧不起陶渊明的田园诗。这种说法未必符合实际。刘勰看不顺眼的作品他提到过很多,而且进行尖锐的批评,为什么唯独不提陶渊明呢?很大的可能是刘勰根本没有见过陶渊明的作品,非“视而不见”也。这在当时没有出版业、专靠手抄书本的时代,定林寺没有陶诗,一个县令的作品被忽视是完全可能的。刘勰不提陶渊明的诗文,不能不说是一种疏忽。

刘勰广泛阅读了中国历代的文学作品。他发现齐梁时期的文学出现了不少淫靡猎艳的作品,特别是后来做了皇帝的某些人的诗歌中艳曲连篇。刘勰读到萧衍的《子夜四时歌》中的词句:“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读到萧纲的《秋闺照镜》中的“别来憔悴久,他人怪容色。只有匣中镜,还持自相识”和《金闺思》中的“游子久不返,妾身当何依。日移孤影动,羞睹燕双飞”;读到萧绎的《春别应令》“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这些都是他们早期作品,他们当了皇帝之后,更是专写艳体,在当时文坛掀起了宫体文学的狂潮。刘勰对这些帝王的诗不感兴趣。

刘勰对当时某些御用文人的诗更为反感。例如:作家江总写的“步步香飞金薄履,盈盈扇掩珊瑚唇”(《宛转歌》),“未眠解着同心结,欲醉那堪连理杯”(《杂曲》);陈叔宝写的“含态眼语悬相解,翠带罗裙入为解”(《鸟栖曲》),“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玉树后庭花》)。刘勰读了这些诗,连连说了几声:“可悲,可悲!”他心里愤怒极了。

刘勰发现当时文学的许多不良倾向都来自当朝帝王贵胄。南朝时期尤其到了齐梁时代,荒淫的君主贵族掌握了文学的命脉。南朝四代皇帝都爱好文学。宋文帝立儒玄文史四馆,宋明帝分儒道文史阴阳五科;齐高帝及其诸子,都是南朝文人。他们中的某些人竞艳争奇,图名夺宠,使文学一步步地走上形式主义的道路。君主的荒淫腐化是文学走向淫靡之根源。《南史》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后主荒于酒色,不恤政事。……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许多士族子弟也过着荒淫腐朽的生活,依附宫廷,附庸风雅,夸辞耀藻,无病呻吟,使形式主义一步步成为一种时尚。刘勰对此切齿痛恨,无以复加,在《文心雕龙》中,或明或隐地做了尖锐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