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歹徒幸运脱险
刘勰由门生张水根陪同,坐着陈师傅的马车,黎明时分离开都城建康。
刘勰一行昼行夜宿,晴雨兼程。他们经芜湖、宣州、湖州,然后准备过桐庐,经莫干山进入东阳郡的衢州、龙游。
有一天,到达莫干山下小村落梧桐村时已近傍晚。赶车的陈师傅说:“刘大人,前面进入莫干山区,一路就是山道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梧桐村就是今天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了,我们今天就住在这里吧!”
虽然天色还早,刘勰听陈师傅这么一说便做出决断:“好吧,我们今天就在这梧桐村住下吧!”
刘勰一行三人到达山下的一座客栈前。陈师傅把车停下,将马拴在客栈前的一棵老梧桐树上。刘勰留在车上,陈师傅和张水根下车走到客栈门前,叫了一声:“老板,我们住店,有房吗?”
“有,有,欢迎官人住店。”店内有人爽快地回答说。随即一位肩上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出来招呼道,“今日几位客官到店里歇脚呀?”
“我们一共三人。”陈师傅回答道。因为刘勰交待过,一路上都不要暴露身份,住店歇息,吃饭喝茶,都说我们是过往路人,在这里歇歇脚就是了,千万不要暴露刘大人是前去赴任的县令。
“客官,是住私家会馆还是住普通客房呀?”坐在店堂里的老板走上来问道。
陈师傅和张水根都不知道这小小的山村客栈还分等级,便问道:“什么叫私家会馆,什么是普通客房,有区别吗?”
老板答道:“客官,我们这里虽然是山州草县,但也是来往要道,有些官府要员路过这里又不肯住官府,便在我这里投宿。本客栈设有私家会馆和客栈两种客房。私家会馆是专门招待达官贵人的高级馆所,有特殊的伙食,还有灵秀女子侍陪。在这馆舍里,山珍海味能吃到,美女娇娘能享受到。不过,这个不对外公开,只要客官出示官书和出付银钱就行了。请问客官是否要住私家会馆呀?”
陈师傅和张水根听到这些,都好奇地望着客栈老板。
客栈老板也望着两位来客,等着他们回话。
陈师傅胸有成竹。因为刘大人早有交待,一路上都不要暴露他们的身份,吃饭住宿按一般过往客商报身份就可以了,便回答道:“老板,我们是一般过路之人,随便安排普通客房住一夜就可以了。”
陈师傅和老板互相对视了片刻,无话。
客栈老板把店小二叫到身边,吩咐道:“你去看看车上还有什么人?”
店小二跑到老梧桐树下看了看马车,回来便向老板耳语。
老板知道车上还有一位官人,又问道:“你们车上不是还有一位官人吗?他是什么人?你们问问他要不要住私人会馆?”
陈师傅答道:“呵,呵,那是我们家师父,是佛寺传道之人。这回他是应朋友之约到东阳讲律的。我们出门在外,随随便便住一般房间就可以了。”
客栈老板见没有招到贵客,没有捞到“大鱼”,脸上现出不快之色,也就一般应付应付,他招呼店小二:“小顺子,到楼上开两间客房,招待几位客人歇息!”
客栈安排妥当,张水根把刘勰接下车,跟着小顺子上了楼上的客房。陈师傅提着刘勰的两个大箱子也上了楼。
刘勰被安顿在一间较大的客房里。陈师傅和张水根在隔壁一间房子住下。他们把行李放下,小顺子又招呼他们三人在楼下吃晚饭。
餐桌上摆了一大盆米饭和炒鸡蛋、水萝卜两盘菜。三人囫囵吃过晚饭,也就各自回房安歇了。
刘勰在房间里刚刚宽衣,把小油灯移到床边小桌上,准备看一会儿书再睡觉。
刘勰打开他带来的《弘明集》。这是刘勰亲自抄录的讲经的书,厚厚一大卷帙。他一本一本地翻开浏览。其实他也只是消遣,并非真正读书。
他先拿了第一卷《理惑》。翻了一下,觉得这是已经读得烂熟的一卷,翻了几页便放回桌上。
然后翻看第二卷。有孙绰的《喻道论》和宗炳的《明佛论》,看了几页,也放下了,因为读过。
接着又翻第三卷。里面有宗炳居士的《答何中丞书难白黑论》和颜光禄的《难何中丞大性论》。也没有多大兴趣,随手放下。
刘勰又翻看第四卷。其中有僧绍的《正二教论》和周剡颙的《难张长史融门律》。
刘勰又翻看第五卷。里面有道恒法师的《释驳论》,慧通法师的《折夷夏论》,僧愍法师的《戎华论》和玄光法师的《辩惑论》。
刘勰看到自己用工整的毛笔抄写的几位法师的文章,不觉兴致上来,便拿起这些为佛说教而写的论文津津有味地哼起来。他觉得这里面说的佛道有些新奇,与自己在《文心雕龙》中所阐明的儒道是完全不同的道理。
他摇摇头,自己也觉得可笑。
他为什么笑?他觉得这些佛家大师把佛理讲得头头是道,但同复杂的社会问题相距遥远!
刘勰正看得聚精会神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突然进来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凶神恶煞地呵斥道:“把你的银子交出来!”
刘勰一听,摸不着头脑。“银子,我有什么银子!”刘勰被这闷棍“打”来,“闷”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过来:心想,坏了,这是土匪抢劫来了,便赶忙回答道:“好汉,我是一个出家之人,没有什么银子!”
那汉子又凶神恶煞地来一句:“什么出家之人,你坐着宽敞的马车,有门生陪同,明明是一个做官的!”
刘勰心头一震,随即又镇定下来,回应道:“好汉,我不是做官的,你看我带的这一箱子书,都是佛家经卷,没有什么官府文书,哪里是做官的呢?”随即将自己正在翻阅的《弘明集》交给那汉子,说,“你看看,这不是佛书吗?”
汉子又凶了起来,说:“我不认识字,看什么看!”汉子把刘勰给他的《弘明集》扔到桌子底下。
刘勰心里难受,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扔在地上的书捡起,又对那汉子说:“好汉,你不认识字,我就念给你听吧!这里面写的是:‘至道宗极,理归乎一。妙法真境,本固无二。佛之至也,则空玄无形,而万象并印,寂灭无心,而玄智弥照。幽教潜会,莫见其极。冥功日用,靡识其然。但万象既生,假名遂立,梵言菩提,汉语曰道。’”
刘勰还想继续念下去,那汉子抢过书又把它扔在地下,呵斥道:“什么梵言菩提,汉语曰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诌些什么,还是那句话,把银子拿出来!”
刘勰半是拖延半带求饶地说:“好汉,我真的没有银子。我们佛家有句话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汉,这回你就放过我吧,将来对你也有善报的。”
那汉子不知道“佛教”是什么意思,但他们村里也有信佛行道之人,他也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话。这个汉子狠狠地看了刘勰一眼。心想,这位住客倒像是一个信佛行道之人,想到“善报”“恶报”之类的话,心中有了一点儿畏惧,准备放过这位店客了。
这劫匪歹徒也有“行善”之心吗?后来听说这行劫的汉子有些来历,在莫干山一带有不小名气。这汉子原来是朝廷命官的一个马夫,姓李名良根。他家有老母在室,靠他的一点儿差俸供养着。这汉子看到这世道甚为不平。当官的娇妻美妾,锦衣玉食,挥霍无度,而自己则是赤身一条,连老母都养不起。有一天官老爷公差乘轿外出赴宴,小妾王氏待在家里。马夫李良根在马厩里喂马。小妾王氏看到李良根在喂马,便走上前去问道:“李大哥,在喂马呢!”这李良根是个单身汉,二十多岁,正在青春期,却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这时看到这个娇艳的娘子前来搭讪,便不顾一切,干柴烈火般情欲爆发,向这王氏扑过去,将王氏放倒在地。这王氏却毫无反抗地顺从了他。两人如胶似漆地在马厩里缠绵一番。云雨过后,李良根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抱的这个艳丽女子可是他家官老爷的小妾啊,一旦事情败露,自己必死无疑。他顿时决定:跑!他想一不做二不休,便对那小妾说:“娘子,我们今天做出这等事,老爷一定不会饶了我,我必死无疑,恐怕你也要受连累。我决心一走了之。不知娘子是否愿意跟我一起走?”那女子一听,觉得有道理。她家官老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听说前两年就处死过一个“不贞”的小妾。这回她也犯了大忌,死定了。便心一横,说道:“李大哥,我跟你走吧!”于是李良根带着官大人的小妾王氏策马逃出官府,来到这莫干山落草为寇。李良根成为这山寨匪首,王氏便成了压寨夫人。
这莫干山匪首李良根也有一些特别,他是个靠抢劫夺财为生的大盗,但他“盗亦有道”。他的抢劫是有选择的。他对手下人发话说,只许“越货”,不准杀人。他还定下“三不准八不抢”的规矩。“三不准”是:不准杀人,不准投毒,不准烧房子。八不抢是:红白喜事不抢;鳏寡孤独不抢;出家僧尼不抢;行善郎中不抢;手艺工匠不抢;妓女弱妇不抢;教书先生不抢;乞讨贫丐不抢。李良根遵守自己定的规矩,这回看到这位住客确实像一个出家僧徒,也属于“出家僧尼不抢”之列,因此准备收手,拔腿退出。
刘勰看到这匪盗放下砍刀不准备向他下手,心里也就安定了许多。待到这歹徒离开房间,刘勰深叹道:“这世道,也是官逼民反呀!”
刘勰看见歹徒拔腿离开了客栈,呆呆地坐在床上,好半天都缓不过气来。车夫陈师傅和张水根听见匪徒已经下楼,静了下来,就过来看刘勰,并安慰道:“刘大人,受惊了吧!”
刘勰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过了一会儿,客栈老板也上楼来安慰:“客官,你们受惊了!我知道这里的匪盗不抢出家僧尼,既然各位是到东阳那边讲佛传播佛道,也是属于出家僧尼之列,他们是不会抢的,更不会杀人放火……他们也是这世道逼的啊!”
刘勰听了客栈老板的一番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官逼民反”这句俗话不断地在这位即将赴任的太末令的脑海里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