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传》《诸子》有妙文

六、《史传》《诸子》有妙文

僧祐忙于寺院的公务,上次在讨论到乐府和诠赋的时候,因公务而暂停了下来。大约过了半个月,僧祐又来到刘勰的住处。僧祐风趣地说:“我们继续‘坐而论道’吧!”于是,他们又进行史传文学和诸子百家的文体的讨论。

僧祐说:“你关于赋的论述很全面,而且有精到的见解。除此之外,你为什么涉及那么多文体?”

刘勰解释说:“我对‘有韵之文’如诗歌、骚赋等一类作品的创作规律都做过论述。我认为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这些‘无韵之笔’也很重要,论文体不能不把这些文体讲清楚。”

僧祐说:“我对你论‘无韵之笔’的文章,最感兴趣的是《史传》,你能否谈谈对‘史传’这种文体的看法?”

刘勰解释说:“有一点需要向师父说明,我写的《史传》篇,论述的问题主要是历史,而不是作为‘无韵之笔’的史传文学。我是想探讨史官的最初建置与职守,叙述史书的源流派别及其得失,议论撰写史书的功用目的和态度等等。这些内容,对于我们研究历史,研究史学史都是有价值的。”

刘勰对于“史传”的论述,内容丰富,观点深刻。我们可以做这样的解读:

第一,刘勰对“史传”的定义和来源做了精确的叙述。他认为这种文体主要取决于“史传”职能本身,所以他在《史传》中这样写道:“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刘勰认为历史本身很复杂。写《史传》主要是记事记言,做起来有许多困难:“然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此又铨配之未易也。……”刘勰认为写《史传》存在的困难主要在于历史久远了,史传应“按实而书”,记录真实的东西就有很多困难。但是一个正直的历史学家应该像“农夫见莠,其必锄也”一样,做到“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

第二,刘勰认为“史传文学”的创作,应该尊重历史,又富有文采,即所谓“比尧称典”“法孔题经”。刘勰以司马迁为例进行分析,他认为司马迁早年游踪遍及全国,到处考察风俗,采集传说。他的《史记》是真实的,尊重历史的;同时也富有文采。《史记》对许多历史人物的叙述,形象鲜明,语言生动,成为不朽的文学名篇。司马迁在中国史学史和文学史上具有极高的地位,是我国史传文学的奠基人。

刘勰对司马迁有褒有贬。他说:“汉灭嬴项,武功积年,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爱及太史谈,世惟执简;子长继志,甄序帝勣。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法孔题经,则文非玄圣。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纪纲之号,亦宏称也。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史传》)他认为司马迁的史学观都是从班彪(班叔皮)那里继承来的。班彪在《〈史记〉论》里说:“(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学术,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贱,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其此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才也。”(《后汉书·班彪传》)班彪批评司马迁“薄五经”“轻仁义”“贱守节”“大敝伤道”。刘勰论述史传文学时,是完全赞成班彪的观点的。

第三,刘勰认为评价史传文学应坚持文质并重的原则,坚持内容和形式统一的标准。还是以司马迁为例。他一方面推崇司马迁的才华和文学成就,认为他具有“博雅弘辩之才”;另一方面又批评他“大敝伤道”“薄五经”“轻仁义”“贱守节”,从而遭至宫刑。这一点颇有偏见。但刘勰对于司马迁的书信却也很称赞,说:“观史迁之报任安……志气盘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他认为《报任少卿书》“志气盘桓”,在文辞表现上具有的独特的美的光彩。

刘勰在《史传》篇中肯定《史记》用文学笔法刻画多种多样的性格和人物面貌,使各个人物神形兼备,个性鲜明,这又是不能忽视的。

僧祐和刘勰在讨论了“史传”之后,又专门讨论了《诸子》。

僧祐问道:“你为什么要单独写文章研究‘诸子’?”

刘勰回答说:“这很重要。‘诸子’是中国春秋时代的特殊现象,诸子百家所写的文章构成一种独特的文体,所以我在论文叙笔时就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叫《诸子》。

“我在这篇文章中是这样写的:‘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惟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昔风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孟轲膺儒以磐折,庄周述道以翱翔,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以街谈。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并飞辩以驰术,餍禄而馀荣矣。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杀青所编,百有八十余家矣。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琐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刘勰唯恐说得不清楚,又对僧祐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战国时代七雄并起,俊杰之士风起云涌。孟子继承孔子学说对儒家十分崇拜;庄子讲道学奇惠飞腾;墨子坚持俭朴刻苦的教义;尹文子研究名和实的关系;野老用农学治理国家;驺衍谈阴阳五行服务政事;鬼谷子用唇枪舌剑来取得功名;尸佼兼善名家杂术;青史子详记名家的谈论。诸子百家各有支派,他们都能游说诸侯,取得功名利禄。秦始皇烧书,典籍玉石俱焚,但他的毒火没有烧到诸子。到了汉朝汉成帝,留意于诸子之书,刘向奉命加以校订,编写的包括《总论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的《七略》重显芬芳。而从先秦至汉初的学术流派:法、名、墨、儒、道、阴阳、纵横、杂、农,‘九流’中群英荟萃。编定他们的书共计一百八十多家。到了魏晋时代,间或有作者问世,但满纸荒唐之言收在其中,车载斗量,就不必多说了。”

僧祐认真地听刘勰解释,不断地点头。听后赞道:“你的《诸子》这篇文章写得很精炼,虽然对每一个学派,每一个名家只说一两句,但对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做了生动的描绘,非常有意义。”

刘勰对诸子甚有研究,进一步解释说:“《汉书·艺文志》里谈到‘凡诸子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百家之中,儒、道、墨、名、农、阴阳、法、纵横、杂、小说这十家是很有名气的了。诸子百家的著作较有影响的,有儒家的《论语》《孟子》,道家的《老子》《庄子》,儒法兼及的《荀子》,以及法家的《韩非子》。”

僧祐听后,说:“我认真看过《诸子》,你这篇文章也有缺点,你忽视了诸子文学的重要方面。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子书’中,有的是很有文学色彩的散文。你把诸子的文分为两大类,一是所谓‘纯粹’的,二是所谓‘踳驳’的。这样分类也可以,但你对诸子中许多作品的批评是不对的。你把《列子》移山填海之谈,《淮南子》倾天折地之说,《归藏经》里谈后羿射日嫦娥奔月,都归到‘踳驳’类就有偏颇了。‘踳驳’即错乱的意思。很显然,把《列子》和《淮南子》中很有意义的‘寓言’列入‘踳驳’之类,是不对的,至少是一种偏见。诸子百家的散文各有其风格,有精美的、深刻的、虚夸的、显豁的,也有古奥的、奇丽的、雄壮的、质朴的、细密的、华丽的,这些风格显示了诸子百家文章风格的多样性,也为我国古代文学增添了华彩。对他们的散文应该肯定才对。”

刘勰听后十分感动,说道:“师父学识渊博,对诸子百家研究得如此周全。我对诸子的评论是有些偏颇,感谢师父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