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歌赋具特色
秋来暑往,时间过得很快。刘勰在灰暗的灯光下又忙碌了一年,写出了“论文叙笔”的二十篇文章。刘勰很想得到师父的指教,把这些新写的文章送到僧祐手上。
僧祐说:“等我看完以后,我们专门约个时间继续坐而论道。”
刘勰说:“我恭候师父来指教。”
僧祐得闲,又到了刘勰的居所里。
僧祐一进刘勰的房门,看见四处墙壁上挂满了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布条,就像定林寺大殿前挂着的经幡那样。
僧祐发现这个怪现象,便问道:“彦和,你墙上挂的那些布条是干什么用的?”
刘勰赶忙解释道:“呵,师父,我这些布条是为写《文心雕龙》的‘论文叙笔’做的一些笔记。我分门别类地把同一类内容的字布条编串成一组挂在墙上,以便写文章时查找。”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古时候的人写文章没有“卡片”,挂在墙上的带字布条,大概就是刘勰的“卡片”吧。
刘勰是做大学问的,他知道要综合评论某一类文体就需要做大量的排列组合工作,也就是做各种整合。正如他在《序志》篇里所说的“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远,辞所不载,亦不胜数矣”。刘勰写这些内容布条就是把自己准备的材料,进行梳理。
刘勰为了写好他的“论文叙笔”这组文章,把历史上出现的各种文体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有韵之文”;一类是“无韵之笔”。刘勰所谓的“有韵之文”,指的是诗歌、乐府、辞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他所说的“无韵之笔”,指的是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和书记。刘勰所论及的范围,过去总称“文章”。但用今天的观念来分类,他所说的“有韵之文”或“无韵之笔”,有的是今天所说的“文学”,有的则与“文学”没有多大关系,如诔碑、章表、奏启等,今天的读者不必过细地去考察了。
这一天,僧祐和刘勰开始讨论“论文叙笔”的文体。他们首先讨论了“诗”。
僧祐先提出问题。他说:“彦和,我想问,你写‘论文叙笔’的第一篇文章是《明诗》,你如何看待中国的‘诗’呢?”
刘勰对中国的诗歌甚有研究,听到师父的提问,立即回答说:“我觉得诗是中国最早出现的文体,所以谈文体要先论诗。我的《明诗》想把诗歌的起源和特点说清楚,因而文章开头就这样写:‘大舜云:诗言志,歌咏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我认为,诗的最大特色是‘持人情性’,也就是表现人的感情。不知道说清楚了没有?”
僧祐点点头,说:“说清楚了,说清楚了。我赞成你的说法。你提到《尚书》里说‘诗言志,歌咏言’。《诗大序》里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些都说明诗歌是人的情志和感情的表达,你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刘勰回答说:“是的。所以我在《明诗》里举了些例子来说明。过去葛天氏的《玄鸟》中就有‘理不空绮’的说法。后来黄帝的《云门》,尧帝的《大章》,舜帝的《南风》,大禹的《九序》,太康氏的《五子之歌》,商周的《雅》《颂》,春秋时的酬酢宾客之辞,直到楚国的《骚》赋,秦始皇的《仙诗》,汉时韦孟的四言,李陵的《与苏武诗》,班婕好的《怨歌行》,汉代《古诗十九首》《孤竹》,张衡的《怨诗》,曹丕、曹植、王粲、徐幹、应玚、刘桢、何晏等的‘五言诗’,嵇康、阮籍的诗,从当时诗坛的‘三张、两潘、二陆、一左’到郭璞的《游仙诗》,这些诗‘顺美匡恶’‘匡谏之义’‘慷慨任气’‘磊落使才’对后世的诗歌都有很好的影响。我举这些例子是为了说明诗歌的起源和发展。”
僧祐说:“你说得对,你举的这些古时候的诗,都有顺美匡恶的匡谏之义,但到了后来就变了。你对勰晋六朝以至当今的诗歌怎么看?”
刘勰颇为激动地说:“在《明诗》篇里,我对魏晋六朝以至当今的诗歌是区别对待的。我肯定了一些好的诗歌,但对那些不表现真情实感专讲形式的东西是不赞成的。我对那些‘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只讲形式的诗歌是批评的。”
僧祐说:“我已读过你的《明诗》篇了,很赞同你所表述的观点。你的诗论很精辟!”
刘勰点点头,对师父的指教表示感谢。
接下来,僧祐与刘勰对乐府和辞赋这两种文体进行了交谈。
僧祐从刘勰给他的一摞书稿中捡出两篇,说:“我看了你的《乐府》和《诠赋》,觉得这两篇也写得很好。看来你对乐府和赋都有很深的研究!”
刘勰谦恭地说:“师父过奖了。其实,我说不上有很深的研究。我的很多看法也是读了古今名人的文章,从中得到启发的。我最近读了沈约的《谢灵运传论》,沈大人对诗歌的分析就很深刻。他说:‘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六义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讴谣,纷披风什,虽虞夏以前,遗文不睹,禀气怀灵,理或无异,然则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周室既衰,风流弥著,屈平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英辞润金石,高义薄云天。自兹以降,情志愈广,王褒、刘向、扬、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而芜音累气,固亦多矣。’”
刘勰说:“沈大人的这些叙述,可以看作是一部简要的诗歌史。沈大人在《答陆厥书》里所说的,‘宫商之声有五,文字之别累万,以累万之繁,配五声之约,高下低昂,非思力所学,又非止若斯而已也。十字之文,颠倒相配,字不过十,巧历已不能尽,何况复过于此者乎。’他的这些文字,虽是给朋友的书信,其实也是一篇很好的诗歌评论。”
僧祐听刘勰背诵这两段文字,几乎一字不漏,一句不错,便赞美道:“彦和你记性真好!”
刘勰解释说:“沈大人在这篇文章中,对曹氏父子、仲宣、潘陆诸诗人的评价我都很赞同,所以我在《文心雕龙》中吸收了沈大人的很多看法,这部书的写成也要感谢沈大人理论的启发呀!”
僧祐觉得刘勰《明诗》中对诗的评论已经很周全了,便着重谈《乐府》和《诠赋》两篇文章。说道:“彦和,说说你对乐府和赋的看法吧!”
刘勰对“乐府”和“赋”都很有研究。首先说起他对乐府的看法。
刘勰说:“我认为乐府与诗是相近的文体,乐府是配了音乐的诗。所以,我在《乐府》篇里,开头就写道:‘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钧天九奏,暨其上帝;葛天八阕,爱乃皇时。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盲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接着我还写了:‘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警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观辞,不直听声而已。’我认为乐府就是配上管弦的诗歌。”
僧祐赞扬说:“你谈乐府这两段文字都写得很好,很值得细细阅读啊!”
刘勰对僧祐还谈了他对乐府文体的看法。刘勰的见解很精辟。为了进一步了解他的观点,我们可以做这样的解读:
第一,刘勰论述诗歌音乐的起源时强调诗和乐都起源于古代人的劳动。刘勰在《乐府》中引用了《尚书·尧典》中的观点。《尧典》说:“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这段话记录了当时把诗、乐、舞作为教育贵族子弟,使他们具有“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的品德而使用的教育手段。刘勰论诗、论乐都引用过《尧典》中的这段话中的观点。刘勰还吸收了孔子论乐的观点:“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把诗、礼、乐三者联系起来,形成了儒家“温柔敦厚”的儒教、乐教。刘勰受到儒家这种诗乐观的影响,从而形成了他的独特的儒家的音乐史观。
第二,刘勰坚守儒家的观点,提倡“古乐”排斥“新声”,主张“雅乐”反对“郑声”,具有复古的倾向。不过,刘勰的复古的诗歌音乐思想与“阴阳五行”家们的复古音乐观点是不同的。汉代的今文经学家们把“诗”与“乐”同阴阳五行学说及谶纬神学结合起来。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认为音乐也要“应天”“顺人”,结果使音乐濒临于绝境。魏晋时代嵇康写了《声无哀乐论》,力图突破董仲舒的阴阳五行的观点,却又陷入了形式主义的泥潭。刘勰反对嵇康的唯美主义观点,重新提倡儒家的诗乐观,却不免也陷入儒家复古的保守倾向。刘勰在《乐府》里对于汉代祭祀祖先的《桂华》《赤雁》都加以批评,说“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靡而非典”。从中可以看出刘勰对于民间的音乐是持反对态度的。
第三,刘勰论述了诗与乐的关系。刘勰精通诗学,也精通乐律,所以对“诗”和“乐”的关系的论说非常精当。他说:“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警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刘勰从儒家诗乐理论观点出发,对南朝的艳歌淫曲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若夫艳歌婉娈,怨志詄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诗声俱郑,自此阶矣。”刘勰所谓的“淫辞在曲,正响焉生”“诗声俱郑,自此阶矣”,都是站在儒家的思想立场上,对齐梁时期诗乐的一种批评和否定,具有一定局限性。但他把诗歌与音乐联系起来,继承了汉魏以来的诗乐理论,对开启唐代的诗乐理论是有推动作用的。
僧祐称赞道:“你的诗歌理论很有特色,值得后人借鉴。”
刘勰很感谢僧祐对他诗歌理论的赞同,说:“谢谢师父。”
僧祐和刘勰结束对诗歌的讨论之后,接着讨论了“赋”这种文体。
僧祐看了刘勰的《诠赋》这篇文稿之后,问道:“彦和,你在论述‘文之枢纽’时已经写了《辨骚》,把屈原的辞赋都讲得很清楚了,为什么在论文叙笔时,又还要写一篇《诠赋》呢?”
刘勰回答说:“‘赋’不同于‘骚’,它是一种独立的文体,有它的不同特性,所以在《辨骚》之外我写了《诠赋》,对赋进行专门诠释。”
刘勰接着说:“我在《诠赋》中写了这样一段话:‘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我的意思是说,《诗经》里有所谓‘六义’,就是风、雅、颂、赋、比、兴。‘赋,这种文体来自《诗经》的‘赋’义,但同‘诗’又有所不同。诗赋之不同在于,‘赋,是以铺张的手法描写事物,赋在描写外物抒发内心时都是‘铺采摛文’的,是铺张的描写,有较为浓重的文学色彩。我对曹丕的所谓‘诗赋欲丽’,陆机的‘赋体物而浏亮’和挚虞的‘赋者,假用称辞,敷陈其志’这些观点我是赞成的。”
僧祐听后点点头,表示赞同,说:“你的《诠赋》确实是篇好文章,把赋的源流变化,把赋的特点都讲清楚了。”
刘勰对“赋”的论述也很精辟,我们可以做这样的解读:
第一,刘勰比较翔实地论述了赋的源流变化。他说:“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播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诠赋》)刘勰所说的大意是:秦朝不重视文学,但有几篇杂赋。汉初文人顺着辞赋的潮流,由陆贾开始,继贾谊之后,枚乘司马相如扩展这种风气,王褒扬雄又发扬了它的气势,枚皋东方朔等人什么事物都加以描绘。所以汉宣帝时就有很多人献赋,赋的作品多了起来。到了汉成帝时进行校订,献到宫廷里的赋就有千多篇了。追源溯流,探讨赋的源流,可以确认它是兴起于楚国而繁荣于汉代的。
第二,刘勰认为从屈原的骚赋而演变为铺采摛文的汉赋,再到六朝的骈赋……都是与时代的兴衰息息相关的。魏晋时期政治混乱,思想却很活跃,处于衰落状态的“赋”又开始兴发起来。赋的内容也有拓展。如鲍照作《舞鹤赋》,把飞禽走兽奇花异草风云雪月都写进赋里,刘勰评论说:“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刘勰这些话是针对六朝时期鲍照之辈的赋体而说的,虽有些微词,但总体上还是肯定赋是在发展着的。
第三,刘勰在《诠赋》中还评论了从西汉到魏晋时期十八位作家及其作品,也很有文学史价值。他对陆贾、贾谊、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王粲、徐幹、左思、潘岳、陆机、成公绥、郭璞、袁宏等都进行了中肯的评述,并用内容和形式相互统一的观点论述作赋的规律。他既强调赋在内容上的“体物写志”,也注意到形式上的“铺彩摛文”,要求“义必明雅”、“辞必巧丽”,这样才能使赋有新的内容和丰富美丽的色彩。
刘勰对“赋”的论述很有意义,深得僧祐的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