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饰含蓄不可缺

七、夸饰含蓄不可缺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专门论述了夸张和含蓄问题。

僧祐看了《夸饰》和《隐秀》两篇很感兴趣,问道:“彦和,你专门写这两篇文章有什么意义?”

“我写《夸饰》是想论述文学创作中的一种特殊笔法。我在《夸饰》中这样写道:‘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大圣所录,以垂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我在里面说的‘文辞所被,夸饰恒存’是我要讲的主要内容。”

僧祐听后,甚有同感地说:“你说得对,夸饰作为一种特殊的笔法,在文章写作中是始终存在的,有特殊的意义。”

刘勰提出的“夸饰”,在文章写作中,特别是文学创作中,有着独特的意义。我们可以做这样的解读:“夸饰”,用我们今天的语言来表达叫作艺术夸张。

刘勰关于“艺术夸张”的理论观点我们可以这样解读:

第一,刘勰认为艺术夸张是作家审美地把握生活的一种特殊手段。艺术夸张问题是古今中外美学家所讨论的美学课题之一。我国古代的思想家对夸张的特点已经有所认识。庄子就曾经说过:“两善必多溢美之言,两恶必多溢恶之言。”(《庄子·人世间》)庄子说的“溢美”“溢恶”就是一种夸张。王充也注意到了夸张。他在《论衡·艺增篇》里谈道:“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所谓“溢”和“增”都是夸张的意思。庄子和王充虽然认识到夸张这种表现手法的存在,但他们对这种手法存在的合理性却没有足够的认识。庄子认为“溢之类妄”,王充也认为“增”则“失实讹本”。所以他们基本上是反对“溢”和“增”——即不赞同夸张的。刘勰总结了中国古代文学创作实践的经验,对艺术夸张问题做了比较合理的阐述,把“夸张”问题提到了一定的理论高度来加以认识。在《夸饰》篇里,刘勰继承中国古代的“夸张”的理论,对夸张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性和重要意义做了更充分的阐述。

第二,刘勰认为文学创作运用夸张的手法,可以表达某些难以表达的事理,描写某些难以描写的事物的情状,从而达到特殊的艺术效果。刘勰所说的“文辞所被,夸饰恒存”,就是认为夸张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是“恒存”的一种艺术手法,“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他认为扬雄的《甘泉赋》《羽猎赋》、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西京赋》等等,都似乎有些不切实际的描写,但是,他们在描绘山海的状貌和宫殿的形势,都能表现出那种宏伟高大、光辉灿烂的壮观景色和楼台高耸的飞动气势。作家们的夸张描写就能起到振聋发聩的艺术效果。

第三,刘勰认为夸张必须有个“度”,这个“度”就是“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他认为在文学创作中夸张可以广泛地运用,所谓“嵩高极天”“河不容舠”“子孙千亿”“民靡孑遗”“血流漂杵”这些描写,虽属于很大的夸张(“辞虽已甚”),但对内容没有什么损害(“其义无害也”),所以他很赞赏孟子的话:“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

第四,刘勰认为夸张不能“虚用滥形”。他对汉代辞赋家过分夸张有所批评,认为自宋玉、景差之后,司马相如继承这种风尚,怪异失实的描写越来越严重。扬雄形容瑰奇就假助于玉树这一珍宝,形容楼阁很高就说鬼神都要跌下来,等等,这些说法在事理上无法查考,在夸张上不能说很完善。他认为这些夸张的描写有它好的一面,也有不足的一面。夸张的原则应该是“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夸张要掌握好一种“度”,“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夸饰》)刘勰的意思是,如果夸张能抓住事物的要点,就可以把作者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如果夸张过分而违背常理,那就会使文辞与实际脱节。作家如果能够学习《诗经》和《尚书》那深广的涵义,避免扬雄、司马相如那种过度的夸张,做到夸张而有节制,修饰而不违背事实,那就算是很好的作品了。

刘勰关于“艺术夸张”的理论,可谓很精到了,直到现在仍然有参考价值。

僧祐和刘勰还讨论了《隐秀》篇所论述的内容。

刘勰在写了《夸饰》之后,紧接着写了《隐秀》一篇。

僧祐问:“你写这篇《隐秀》是什么意思?”

“我写《隐秀》是为了论述同《夸饰》相对应的另一种写作手法。所以我在《隐秀》里这样写道:‘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这里所说的是一种与夸饰相对应的创作原则或一种艺术手法。

刘勰提出“隐秀”,也就是今天说的“含蓄美”这个命题,很有意义。我们可以做这样的解读:

第一,刘勰提出的“隐秀”,就是提倡文学中的“含蓄美”。文学创作中有一种叫“含蓄美”,特别是诗歌中的“含蓄美”具有独特的韵味。中国古代文论中没有“含蓄美”这个词,却有所谓“隐”和“秀”的提法。《易经·系辞下》里说:“……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这里说的虽不是文学问题,但它要求“旨远”“事隐”,“其言曲而中”,不直言所论之事,就包含有含蓄的意思在内。孟子说:“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孟子·尽心章句下》)孟子说的“言近而指远”,就是语言的含蓄问题。司马迁也指出:“夫诗书之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史记·太史公自序》)所谓“隐约”也是含蓄的意思。《诗经》和《尚书》具有含蓄的特色。陆机在《文赋》中提出作文要“曲尽其妙”,注意“一篇之警策”。刘勰《隐秀》篇的“篇中之独拔”,基本上就是从陆机“一篇之警策”的说法而来的。

第二,刘勰总结以往创作实践的经验,提出文学创作中含蓄美包括内容和形式的两个方面的含义。刘勰在《隐秀》篇中说:“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刘勰认为文学创作的思维活动是无边无际的,作品的内容也变化无穷。正像自然形态一样,源远则流长,根深则叶茂。所以优秀的作品,具有“秀”和“隐”这两种特点。所谓“隐”就是字面以外含有重要意义;所谓“秀”就是一篇之中有特别优秀的句子。“隐”是以内容丰富为工巧,“秀”是以形式卓绝为精妙。“隐”和“秀”是过去作品的优秀传统,是作家才华的集中表现。刘勰还用演变无穷的八卦和潜藏着珠玉的河流来比喻含蓄。意思是说,含蓄的作品表面上可能是平淡无奇的,但它有珍贵的内蕴。所以“隐”——含蓄这种表现手法“义生文外”,要求做到有“文外之重旨”。“隐”是《易经》里所说的“曲而中”,司马迁所说的“隐约”。所谓“秀”就是陆机所说的“一篇之警策”也。

第三,刘勰的所谓“隐秀”不只是个修辞问题,而是涉及到艺术创作的内容。刘勰认为文学创作中的“隐秀”,主要表现为:“隐”在内容上要求有“文外之重旨”“隐以复意为工”。“隐”要以含蓄不露的描写,表达深广丰富的内容,也就是后人司空图所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刘勰所说的“秀”,表现在形式上则要求“篇中之独拔”,“以卓绝为巧”。所谓“篇中之独拔”,就是创作中要求文辞涌现出起伏的波峰,有时个别的辞句显出它的重要地位,是一篇之中的“警策”。小说创作中的“奇峰突起”,戏剧中的“高潮”,诗歌中的“警句”,都是属于这方面的意思。至于“以卓绝为巧”,据《隐秀》篇文字解释:“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作品中的“秀”是让读者初读起来感到很一般,细细品味才发现它的奇妙;含义明晰,形式圆润,这样的作品使人读起来品味无穷,百读不厌。

第四,刘勰提出“含蓄美”,不是提倡晦涩和朦胧。在《隐秀》篇里,刘勰注意到含蓄和晦涩是不同的。晦涩难懂的作品,不能算作含蓄:“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意思是说,有人以隐晦不顺畅为深奥是不对的,深奥不等于含蓄。在文学创作中故弄玄虚生硬造语也不能算作含蓄。含蓄所要求的是内容深刻,意蕴丰富,曲尽其妙,语言简练。“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有的作品以刻意雕琢来求得工巧,虽然工巧但不是秀句。自然形成的巧妙,就像草木闪耀着光华;由修饰形成的美,就像丝绸染上色彩一样。刘勰反对刻意雕琢。他要求表现手法含蓄,并不排斥语言风格的明朗。艺术表现的含蓄性和语言风格的明朗性是统一的。像《春秋》《左传》这样的作品,常常施人以褒贬,就要求用“隐”的手法,语言就应当含蓄一点儿。“隐”和“显”,各有各的特点,只要运用恰当,都能起到好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