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剌文学有深意

八、讽剌文学有深意

刘勰在“论文叙笔”中,专门写了一篇《谐隐》。僧祐和刘勰还讨论了《谐隐》问题。僧祐问:“我看你还写了一篇《谐隐》,这里讲什么问题?”

“我在《谐隐》里主要是谈一种引人发笑的文体,我把它叫作‘谐隐’。我在文中写道:‘芮良夫之诗云: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昔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臧纥丧师,国人造侏儒之歌;并嗤戏形貌,内怨为俳也。又蚕蟹鄙谚,狸首淫哇,苟可箴戒,载于礼典。故知谐辞言,亦无弃矣。’我还写道:‘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意在微讽,有足观者。……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我在文章后面还告诫文学写作者:‘古之嘲隐,振危释惫。虽有丝麻,无弃菅蒯。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

僧祐赞扬说:“高见,高见。你写谐隐很有意思,以前几乎没有人讲过,‘谐隐’所谈问题,在理论上具有开先河的意义。”

刘勰所谓“谐隐”就是“讽刺”的意思,他的理论具有“开先河”的价值。今天我们可以做这样的解读:

第一,刘勰认真总结了我国“谐隐”(即所谓“小品文”)的创作经验,提出了“讽刺文学”的问题。“讽刺”在我国古代文学中早已有之。古代的一些民谚、民谣,有不少是包含着讽刺意味的。《诗经》里有许多诗,如大家所熟悉的《伐檀》《硕鼠》《葛履》就是优秀的讽刺诗。孔子从理论上总结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里所说的“怨”指“怨刺上政”,就接近今天所说的“讽刺”。屈原的作品虽重在抒情,但却包含着对统治阶级的批判。到汉代,谈诗的人更重视文学的所谓的美刺问题,从《毛诗序》到《诗谱序》,从刘安到班固,无不谈到文学的美刺。所谓“美”就是文学作品如何歌颂现实;“刺”就是文学作品如何批评讽刺现实中不合理的现象。但是汉儒谈讽刺却不免有一种局限,他们主张“怨”,却提倡“怨而不怒”;主张“发乎情”,却规定必须“止乎礼义”。他们对于讽刺文学的特点也没有明确的认识。刘勰通过对“谐隐”这种文体创作实践的总结,概括出了这种文学样式的特点,并且指出了“谐隐”创作的某些基本原则,比他以前的诗评家谈美刺就大大地进了一步,建立了讽刺文学的一些基本理论。

第二,刘勰认为“谐隐”和其他文学品种一样,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社会上有值得讽刺的现实生活存在,才有讽刺现实的作品出现。他在《时序》篇里就说过:“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刘勰这里谈到歌颂性和讽刺性的两类诗歌的产生都是与它的时代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的。《周南》劝而不怨,是由于周文王享有盛德;《邠风》乐而不淫,是由于时政平阜化淳;而《板》《荡》的出现,是因为周厉王时代帝王昏庸政治腐败民不聊生一片黑暗,所以人们要作《板》和《荡》这样的诗歌来讽刺统治阶级,表达自己愤怒的感情。讽刺文学是有它深厚的现实生活基础的。不合理的现实是产生讽刺文学的土壤。

第三,刘勰认为“谐隐”具有重要的现实作用。讽刺的存在是合理的,必不可少的。讽刺文学不必废除,也不应该废除。刘勰指出,讽刺文学在向黑暗势力做斗争中,有时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举了两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一是秦国的优旃,以带着讽刺的笑,谏止了秦二世漆城的企图。二是楚国的优孟,以巧妙的方法,说服楚庄王取消葬马的想法。“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优旃和优孟这两个人的故事俱见《史记·滑稽列传》。优旃和优孟运用讽刺作为斗争工具,向统治阶级展开斗争,并且取得了一定的胜利,阻止了统治阶级淫侈昏暴的行为。所以刘勰说,这些虽属“谲辞饰说”,但它起了“抑止昏暴”的作用,这种文学样式虽属“本体不雅”,但也不应该加以忽视,即所谓“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者也。刘勰所反对的只是那些“无所匡正,而诋嫚媟弄”的东西,那些“虽抃笑祍席,而无益时用”的东西,那些“谬辞诋戏,无益规补”的东西。刘勰对讽刺文学的取舍,还着眼于它的内容是否对社会有益,这是很有见地的。

第四,刘勰还揭示出“谐隐”的特点是语言幽默,引人发笑。刘勰说:“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谐隐》)被讽刺的事物往往是非常可笑的,而讽刺文学的作家也正是抓住这个特点,并且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把被讽刺的事物加以典型化,加以艺术的夸张,使其以更滑稽的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才能达到“皆悦笑也”的艺术效果。当然,一篇讽刺文学作品如果它除了引起读者捧腹一笑之外,不能给读者任何积极的东西,那么这篇讽刺文学作品也是没有多大社会价值的。

第五,刘勰评论“谐隐”的优劣首先重视它的实际社会功用。他认为,即便是一首民谚、民谣,只要它真正起到“顺美匡恶”的作用,就应加以肯定。例如他肯定了《左传》所载宋国筑城的老百姓的一首民谣:“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这首民谣从艺术性上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精巧之处,只不过“嗤戏形貌”而已,但是在这几句质朴的民谣里讽刺了那位败将华元,表达了劳动人民对他的不满情绪,嘲笑了统治阶级的腐败无能。既表达了劳动人民的“内怨”,又起到了“箴戒”的作用,这就达到了讽刺的目的。刘勰还赞赏淳于髡的“说甘酒”,是因为淳于髡用幽默的语言,巧妙地讽刺了齐威王荒淫无耻沉湎酒色的恶行,从而使齐威王不得不收敛那种无度的行为。积极的社会效果是幽默讽刺的生命。所以决定讽刺作品有无价值,首先在于它的内容和客观效果。

第六,刘勰认为“谐隐”的语言幽默和笑的效果必须同社会效果结合起来。一篇作品光有滑稽的语言和笑的效果还是不够的。刘勰说,“无所匡正”的“诋嫚媟弄”,“无益规补”的“谬辞诋戏”,以及“无益时用”的“空戏滑稽”都是要不得的。这些东西有时虽然使人捧腹大笑,但是这种笑只不过是“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而已。刘勰批评东方朔、枚阜的“诋嫚媟弄”笑书,因为他们的作品使人读过之后“虽抃笑祍席,而无益时用”。刘勰认为,潘岳的丑妇之属,束暂的卖饼之类,以及应玚、张华的不伦不类的比喻,没有积极的社会价值,不能算是什么好的讽刺作品。所以刘勰说:“夫观古之为隐,理周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抃笑哉。”“古之嘲隐,振危释惫。虽有丝麻,无弃菅蒯。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谐隐》)他是说,写讽刺作品必须有的放矢,必须切合实际,同时必须有益于劝戒。不能为了追求滑稽的效果而故意弄得油腔滑调。“空戏滑稽,德音大坏”说的正是,如果玩些滑稽的噱头,就大大败坏了社会的道德形象了。

僧祐同刘勰这次在定林寺“坐而论道”,对《文心雕龙》书稿的“论文叙笔”二十个篇章,讨论了整整一天。

天黑了。僧祐累了,告辞。僧祐临走时鼓励说:“你把这部书写完,以后我们再找机会一起讨论吧!”

刘勰送僧祐离开了他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