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利聘节必有势

八、因利聘节必有势

沈约对刘勰的“定势”理论很感兴趣,但也有些疑问。他不知道刘勰为什么要写《定势》。

沈约问道:“你专门写篇《定势》是什么意图?”

“我写《定势》是为了强调文学创作能够有个法度,让它中规中矩地正常发展,所以我开头便写道:‘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断辞辨约者,率乘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我写‘定势’主要是讲清楚写文章必须有气势、有法度。”

沈约说:“啊,你写‘定势’是讲文学的气势法度,这个提法很好,很重要啊,写文章必须有法度。”

刘勰关于“定势”的理论,是美学中的主要问题,为了对它有更深入的理解,我们需要做些解读。

“势”是什么?

“势”是刘勰文艺理论中的一个重要美学概念。刘勰的“定势”理论也是对我国古代文艺理论的继承和发展。我国古代,把“势”这个词运用到文艺理论中,比较早的要算晋代的艺术评论家顾恺之。他在《魏晋胜流画赞》中多次使用了“势”这个概念。他说“《孙武》……若以临见妙裁,寻其置陈布势,是达画之变也”;“《壮士》有奔胜(腾)之势,恨不尽激扬之态”;“《三马》,隽骨天奇,其腾罩如蹑虚空,于马势尽善也”;“《七佛》及《夏殷与大列女》,二皆卫协手传而有情势”;“《清游池》不见金镐,作山形势者,见龙虎杂兽,虽不极体,以为举势,变动多方”。顾恺之的《画云台山记》也用到“势”这个概念:“西去山,别详其远近,发迹东基,转上未半,作紫石如坚云者五六枚,夹冈乘其间而上,使势蜿蜒如龙。……画丹崖临涧上,当使赫瓛隆崇,画险绝之势。”(见《中国画论类编》)

南北朝时期在评论书法时,也有人把“势”作为一个专门术语来运用。南齐时代的王僧虔在《书赋》中说:“情凭虚而测有,思沿想而图空,心经于则……妍靡深功……故其委貌也必妍,献体也贵壮,迹乘规而骋势,志循检而怀放。”王僧虔又在《条疏古来能书人名启》中谈王献之的书法时指出:“王献之善隶禀,骨势不若父,而媚趣过之。”梁武帝论书法,其《草书状》说:“……但体有疏密,意有倜傥,或有飞走流注之势,惊竦峭绝之气,滔滔闲雅之容,卓荦调宕之志,百体千形,巧媚争呈,岂可一概而论哉!”他在《观钟繇书法十二意》中又说:“……逸少至学钟书,势巧形密。”梁代袁昂论书法,在其《古今书评》也谈道:“薄绍之书,字势蹉跎,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萧思话书,走墨连绵,字势屈强,若龙跳渊门,虎卧凤阙。”其《书评》又说:“王右军书,字势雄强,若龙跳渊门,虎卧凤阁。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全梁文》)古人论书画,都是把“势”作为姿态。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把前人书画论里作为“姿态”的“势”的概念,转变为文论中作为“风格”的概念,在美学理论上是一个创造。

在《定势》里,刘勰主要是阐明“体”与“势”的关系,即文体与风格的关系。他用自然界的一些现象来比喻文艺。他认为:像自然界一样,机弩一发,箭势矢直;涧流曲转,水势迁回。用圆的东西去规体,它的形体必然是圆的;用方的东西去矩形,它的形体必然是方的。刘勰的观点是来于自然,又回归自然。

刘勰认为文章之美,文章的风格,同自然界的现象是一样的:模拟《五经》的作品,自然会有典雅之美;仿效《离骚》写的诗赋,必然开出艳丽之花;浅薄的文章必定不含蓄;用辞精约可以避免繁琐。总之,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现象。文章风格的形成,大致是这样的:不同的内容要求采用不同的文体;不同的文体自然有不同的风格。所以刘勰认为:“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刘勰所谓“循体而成势”,就是根据不同的文体创造不同的风格。

刘勰这个观点是对前人理论观点的继承和发挥。曹丕和陆机都有过此类论述。不过,他们虽然看到了不同文体应该具有不同的风格,但是没有对这种现象进行理论上的概括。直到刘勰,才用“势”概括了这个现象,总结出“因情立体,即体成势”这个创作规律。

刘勰在《体性》篇,论述作家的个性气质与风格的关系,概括出文章的八种风格,即前面所说的“八体”,来表述作家风格的差异。但又指出,风格的差异不仅与作家的个性气质有关,而且与文体有关。例如章表奏议要求典雅的风格;赋颂歌诗则要求清丽的风格;符檄书移要求明断的风格,等等。

为什么说刘勰《定势》篇里所谈的“势”就是指风格呢?关于这点,刘勰解释过:“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他还说:“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他所谓“刚”即阳刚之美,雄浑豪放的风格皆是。所谓“柔”即阴柔之美,柔婉闲淡的风格皆是。“奇正”也是风格问题。刘勰再三说“势有刚柔”,是说风格有雄浑柔婉的分别。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定势”,是为了解决两个问题:

一是从理论上阐明内容、体裁和风格这三者的关系,指出内容多种多样决定了体裁也应多种多样,体裁的多样化也就决定了风格的多样化,因此不能只肯定某种体裁,肯定某种风格而否定其他。

二是指出文章的风格受内容的制约,作家要创造独特风格必须先从内容方面着手,内容有了“意新”,然后才能在风格上得巧。如果只是玩弄文字游戏、穿凿取新,决不能创造新颖的风格。

沈约在与刘勰的研讨中,经过刘勰的解释,才知道他写《定势》,原意是为了阐明风格的多样性和风格的独创性。

沈约对“定势”论表示赞同,并称赞他的看法“深得文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