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其知音难矣哉
刘勰“殚思竭虑”,昼夜笔耕,为写《文心雕龙》,病了一场。病体初愈,便到定林寺的树林里走动走动。
春天,定林寺周边树木葱茏,各种花卉也开得鲜艳了。刘勰来到寺院外侧的小溪旁,听到淙淙的流水,犹如听见了丝竹管弦相伴的琴声。
历史的回声在刘勰耳边回响。那仿佛是钟子期侧耳听着伯牙在鼓琴。
伯牙的琴声激越宏阔,钟子期赞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泰山!”
不久,伯牙又在鼓琴,琴声悠扬舒缓,钟子期又赞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
后来,钟子期死了,再没有识音乐的人听他鼓琴了。伯牙便将琴弦割断,把琴摔了,终生不再鼓琴了。
这就是历史上“伯牙鼓琴”的故事。
刘勰病后体弱,虽然列出了《文心雕龙》下篇的写作篇目,但正不知道下面几章怎么写好。他忽然从“伯牙鼓琴”的这个故事中得到启发,把品鉴文学作品,比喻为听琴,于是写下了他的名篇《知音》。
刘勰从《知音》获得了新的写作灵感,接着一连写了《指瑕》《养气》《才略》《程器》等篇章,阐述他在文学鉴赏方面的一些见解。
僧祐因忙于寺院的事,很久没有同刘勰见面了。听说刘勰病了,僧祐便赶忙来看他。
僧祐看到刘勰又在写作。他一方面高兴,一方面又担心他的身体,便关怀地说:“彦和,病刚好,又在用功写作了。”
刘勰答道:“谢谢师父关心,我的病已经好了。最近我把几篇谈文艺鉴赏的专章写完了,请师父指教。”
刘勰随即把《知音》等几篇写好了的文章递过去。
僧祐接过刘勰递来的几篇文章,边看边点头,觉得这些文章的题目都很含蓄,很有意蕴,便说道:“我拿回去仔细读读吧。”
过了几天,僧祐读完了这几篇文章,又来到刘勰的住处,问道:“你为什么把文艺鉴赏称为‘知音’?”
刘勰也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师父,便解释说:“我觉得文学之难,还难在‘知音’。所以我在《知音》篇里,开头这样写道:‘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
“知音之所以难是因为历来都存在一些偏向。所以我在文章中这样说道: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才实鸿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者,楼护是也。酱瓿之议,岂多叹哉!”
刘勰把《知音》中相关的这段话给师父读了一遍,然后又做了解释:“我说知音其难哉,千载难逢其一,这是我发自内心肺腑之言呀!”
僧祐听了刘勰的解释,十分高兴,便鼓励说:“你把《吕氏春秋》里记载的‘伯牙鼓琴’的故事用在文学鉴赏上,把鉴赏比喻为知音,真是很有意思啊!”
刘勰回答说:“我把文学鉴赏比作知音,因为文学鉴赏同音乐欣赏中的知音是相通的。”
刘勰文学鉴赏理论的“知音”说内容丰富,含义颇深。为了进一步理解“知音”论,我们又可以做这样的解读:
第一,刘勰把文学鉴赏比喻为“知音”是对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理论的继承和发展,也是文学鉴赏理论的一个创见。
文学史表明:随着文艺的产生和发展,有了文学作品的流传,就出现了对文艺的议论和评价。有了《诗经》,就有《毛诗传》等著作对它的评论和注解;有了《离骚》,就出现了淮南王刘安、司马迁、干逸等对《离骚》的评说;有了司马相如、扬雄的词赋,就出现了王充、班固等人对词赋的批评。不过,他们的文学批评和文艺欣赏见解都还是散见于六经、诸子及其论文著作之中。较早专门写出文章来阐述自己欣赏见解的还是曹丕。他在那篇有名的《典论·论文》里,重视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强调气势在文学上的重要性,说明作者的个性与文学风格的关系,对“建安七子”的作品发表了很有见地的评论。曹丕之后还有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应玚的《文质论》,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李充的《翰林论》等等。在刘勰看来,这些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文章虽各有优点,但都有其局限性,“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刘勰专门写了《知音》,阐述他对文学批评、文学欣赏的见解,比他的前辈的见解内容更丰富,有更大的理论价值。
第二,刘勰指出文艺鉴赏中往往存在着三种偏向:“贵古贱今”“崇己抑人”“信伪迷真”。这就击中了“文艺鉴赏”存在偏颇的要害。
一是“贵古贱今”。刘勰举了秦始皇、汉武帝的事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刘勰写道:“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刘勰认为,这事非常滑稽,两个皇帝对待作家的态度确实不怎么样。秦始皇和汉武帝开始称赞《储说》《子虚赋》很好,甚至说恨不能与它们的作者是同时代人,以便相见交谈。但当一旦知道它们的作者是自己同时代的人,便改变态度。韩非被秦始皇囚禁,司马相如遭受汉武帝迫害。这就是所谓“贵古贱今”的偏向。刘勰选择这两个例子进行分析,很尖锐很有典型意义。秦皇、汉武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难说了。这“贵古贱今”的倾向影响了评论对当代作家的认同。
二是“崇己抑人”。“崇己抑人”,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抬高自己,打击别人”。刘勰举例说明:“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刘勰在这里举出班固嗤笑傅毅、曹植排斥陈琳等例子,来说明“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观点。班固和傅毅的文章写作水平是不相上下的,但班固嘲笑傅毅;曹植和陈琳才力也差不多,而曹植则排斥陈琳。刘勰认为“文人相轻”这种偏向最影响文学批评的公正态度。
第三,“信伪迷真”的偏向也是极有害的。刘勰批评说:“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所谓“信伪迷真”,就是以讹传讹,以假乱真。甚至听信谣言,是非莫辨。刘勰举出楼护造司马迁的谣言,桓谭等人便据此而耻笑司马迁的例子来说明“信伪迷真”的危害性。刘勰指出这种偏向与前两种不太一样,这种“信伪迷真”的毛病,有的是听信谣言,有的是识别能力不强,有的是受了蒙蔽。这也是影响批评公正性的偏向。
僧祐同刘勰对这三种偏向议论得很热烈。僧祐说:“你在分析鉴赏问题时对这三种偏向批评得很深刻。纠正了这三种偏向,批评和鉴赏才能达到公正公平了!”
刘勰说:“对,对,所以我后面便写了纠正这种三种倾向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