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雕龙“深得文理”
沈约在宫中处理了各项官务后,晚上回到府邸。他躺在太师椅上一边喝茶,一边拿起几案上的典籍翻翻。
突然,他想起早上刘彦和送他的书,便打开《文心雕龙》。
沈约翻了翻书目,首先把眼球移到《声律》这篇,想看看刘勰是怎么说的。
刘勰的字写得很漂亮,沈约看到《声律》篇开头写道:“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合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机枢;吐纳律吕,唇吻而已。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徵。夫商徵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
沈约看到这里,用手拍着太师椅的扶手,高兴地自言自语道:“说得好,刘勰说得好。他一开头就把声律同人的本性联系起来,说‘声合宫商,肇自血气’。就是嘛!说得好!”
沈约兴趣来了,接着往下看。见刘勰这篇文章另一段又写道:“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龠;翻回取均,颇似调瑟。……”“古之佩玉,左宫右徵,以节其步,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忘哉!”
沈约一边往下读,一边点头称是。
沈约觉得刘勰说得不错,同自己的观点完全一致。
沈约自得其乐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的“四声说”又找到了一个知音。
沈约又喝了一口茶,躺在太师椅上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沈约下朝回到家里,又捧起这部《文心雕龙》。他边喝茶,边读书,几乎每天读一篇。一天、两天、三天……他从《原道》一直看到《序志》,把五十篇都读完了。
沈约先读了《序志》。他读了第一段《文心雕龙》的书名解释时,小声朗诵了起来:“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沈约高兴地自语道:“书名起得好,起得好啊!”
沈约继续又读了《原道》,读了《征圣》《宗经》《正纬》直到《辨骚》几篇文章。他读到“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也云极矣”。沈约边读边点头地称赞道:“这几篇写得好,把写《文心雕龙》的立意写出来了,把自己对孔夫子、对儒家圣人的态度也写出来了,好,好。”他在欣赏刘勰的《文心雕龙》呢!
从此以后,沈约把刘勰的《文心雕龙》放在自己身旁的几案上,有空时就翻翻看,成为一部常常翻阅的“枕边书”。
不久,沈约家里出了大事。天监二年,沈约母亲病逝。按照当朝的习俗,无论为官为民,官阶高低,父母丧逝必须辞官服丧三年。梁武帝刚刚任命沈约为尚书左仆射,但纲纪如此,只好批准他辞官在家“报丁忧”。
梁武帝萧衍对沈约十分关怀。他亲自参加了沈约母亲的葬礼,并下诏让沈约在家好好服丧休息。《梁书·沈约传》里有过详细记载:“天监二年,遭母忧,舆驾亲出临吊。以约年衰,不宜致毁,遣中书舍人断客节哀。”梁武帝不仅亲自吊唁,而且为了照顾时年已经六十一岁的沈约,怕他年纪大了伤神哭坏了身体,还专门指派中书舍人督促他“断客节哀”,命他不要会客,不要太哀伤。
沈约哪里闲得住呀?他在家每天坚持写作,撰写他的《宋书》。
不让会客也感到苦闷。沈约突发奇想:何不邀请刘勰来家里讨论讨论《文心雕龙》。他想这不算会客吧!因此,他专门写了书信请刘勰来谈他的《文心雕龙》。
刘勰收到沈约的请柬,非常兴奋。那天,他穿戴整洁,带着重新抄写的一部《文心雕龙》,应约到了朱雀门附近的沈尚书官邸。
刘勰敲开沈府的红漆大门,家丁开门迎客。刘勰将沈约给他的请函交给家丁。他们知道来者是沈大人约请的客人,便带他径直到沈大人的会客厅里。
那天,沈约闲服宽带,穿着打扮都很闲适,是一副节哀休闲的模样。
刘勰认得沈约,只不过今日见他身体消瘦了许多。他一见沈大人便作揖行礼道:“沈大人洪福!”
沈约是个慈善老人,拉住这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的手说:“彦和,你写了一部好书呀!今天请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刘勰听后,感激不尽。辞官服丧的沈大人更显平易近人,对青年如同对待老友。
刘勰便感激地说:“谢谢,请沈大人赐教。”
沈大人命下人给刘勰上茶。他们没有太多寒暄,就进入谈话正题,开始讨论《文心雕龙》。
沈约说:“我前些日子读了你的《文心雕龙》中《原道》等五篇文章,最近几天又读了从《明诗》到《书记》等二十篇文章。你所说的:‘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我觉得你把‘文之枢纽’和‘论文叙笔’的道理讲清楚了。这两个部分我们不谈了。”
刘勰说:“我在写完‘论文叙笔’二十篇文章以后,接着就写‘割情析采’部分。这是《文心雕龙》中最重要的部分。沈大人,您看后有什么指教?”
沈约道:“‘割情析采’讲的是‘文理’,今天请你来,正是要听听你写‘割情析采’这部分文章的想法。我先问你:为什么‘割情析采’要从‘神思’开始呢?”
刘勰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文学创作最重要的是构思,我认为构思太重要了。我把构思称为“神思”,所以要写‘神思’。”接着又说,“我一开始就写了这么一段话:‘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我觉得这构思就是写文章的最最重要的技巧,也是一篇文章总的布局。”
沈约说:“写文章构思很重要。你把构思说成‘神思’也很有意义。‘神思’的提法很讲究啊!”
刘勰说:“谢谢沈大人指点。”
“神思”是《文心雕龙》中最重要的篇章之一,包含着刘勰丰富的美学思想。为了真正理解刘勰“神思”这一概念的意义,我们需要做一些解读:
第一,刘勰把“神思”看作是“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神思”用今天的话来说叫“艺术构思”或者叫“艺术想象”。刘勰在《神思》篇中研究了“物”“情”“辞”即“思”“意”“言”三者的关系,揭示了创作的“准备层次”“构思层次”和“表达层次”的关系,是文艺创作中的关键所在。
“神思”是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中一个独特的概念。《周易》谈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周易注疏》卷七)。老子也说过“致虚极,守静笃”(《老子》第十六章),老子还说“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这些都涉及到与想象有关的问题。庄子则发挥了老子的思想。庄子的著作本身就充满着幻想和想象。《庄子》里有很多涉及到虚静、想象方面的问题,其中说:“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知北游》)“无听之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者也。唯道集虚,虚者,齐心也。”(《人间世》)“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晋代山水画大师宗炳在《画山水序》中已用过“神思”这个词了。他说:“圣贤映于后代,万趣融其神思。”宗炳所说的这个“神思”就是艺术想象的意思。
刘勰在《神思》中说的“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是从老庄那里来的。《庄子·知北游》里就有“澡雪精神”的说法。老庄这个思想后来又有发展。陆机的《文赋》直接谈到文艺创作的构思和想象的关系:“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眬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于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佛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刘勰在继承中国古典文艺理论的基础上提出“神思”,对艺术想象问题做了进一步的发挥。
刘勰阐明了作家在艺术构思前必须有几方面的准备。刘勰认为,为了更好地进行艺术构思,充分展开想象的翅膀,作家应该有几个必备的条件。这就是:“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
所谓“积学以储宝”就是要求作家通过学习来积累自己的知识。作家的想象虽然是属于主观的东西,但与作家的知识积累有极大的关系。如果一个作家学识渊博,古今中外政治、历史、天文、地理的知识很丰富,开展艺术想象就有更充分的条件和依据。
所谓“酌理以富才”就是要求作家辨明事理来丰富自己的才华。艺术想象虽然是感性的东西,但是也不能说与理性无关。对一个具体的事物,进行理性的分析,辨明事理,提高作家的认识能力,同样可以使作家的艺术构思,使作家的想象更丰富,更具有合理性。
所谓“研阅以穷照”就是要求作家参考自己的生活经验来获得对事物的彻底了解。一个作家对于事物的认识,并不是通过一次直观马上就可以认识透彻的,往往要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结合自己过去积累的生活经验,把它联系起来认识,才能了解得更为透彻。作家有了丰富的生活经历,就可以帮助自己更透彻地观照事物的本质,也有助于作家的艺术构思。
所谓“驯致以怿辞”就是要求作家训练自己的情致,恰当地放言遣辞。作家的艺术想象,作家合理的艺术构思,如何通过语言表达出来,这也是个大问题,这里面就有一个训练自己情致、自己的文学修养的问题了。
第二,刘勰“神思”理论的创造性在于阐明了艺术构思的特点和艺术想象的无限性。
刘勰在《神思》篇里指出:作为一种精神活动的艺术构思,想象可以是无边无际的。当作家静静地思考的时候,他的思绪可以连接千年之远;而在他的容貌有一点儿微妙的变化时,他可能洞察万里之遥。作家在吟咏推敲之时,就像听到珠玉般悦耳的声音;当他注目凝思之时,眼前会出现风云变幻的景色。这就是刘勰所阐明的艺术想象的无限性。作家不仅可以艺术地描写他周围的事物,而且可以艺术地把握更为广阔的世界。
刘勰还阐明了艺术构思中“虚静”的重要性。他认为,构思的妙处就在于使作家的主观精神与客观事物融会贯通(“神与物游”)。精神蕴藏在内心,却为人的情志和气质所支配;外物接触到作者的耳目,语言就把它表达出来。语言表达得好,事物的形貌就可以完全描写出来。作家构思和酝酿作品时,最重要的在于“虚静”。所谓“虚静”,用今天的话来解说就是排除干扰,做到沉寂宁静,思考专一,使内心畅通。关于这点,刘勰在《养气》篇里也做过阐述。他根据人们的生理特点和创作的客观需要,指出在进行创作时,必须保持从容不迫的精神状态:“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情之数也。……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刘勰的意思是说,文思的通塞与作者精神的盛衰有关。这是《神思》篇中阐述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创作中的经验总结。
第三,刘勰还阐明了艺术想象的特点和如何运用想象的问题。他在《神思》里指出:“夫神思方运,万途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他的意思是说,作家创作构思一开始,思路千头万绪,一想到登山脑子里便充满青山的景色;一想到观海心里便荡漾着大海的奇观;不管作者的才华多少,他的构思都可以随着风云的变幻而变化。作家在刚拿起笔的时候,气势非常旺盛,等到文章写成,比开始时大大打了折扣。为什么呢?因为想象比较容易,但落实到语言上就困难了。想到的和写出的往往有距离。有时候某些道理就在自己心里却反而到天外去求索;有时意思本来近在眼前却好像隔着山河。可见创作这种精神活动,是有规律可循的,不必过于强求。
刘勰一方面强调了想象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指出作家必须通过想象落实到文辞上。刘勰在《神思》里指出:同样进行艺术构思,同样是艺术想象,作家的才气功力不同,作家的文思就有区别,成功的效果也就有很大的距离。因为“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他认为,有些人因为文思敏捷,所以很快就能写成功;有些人因为多所疑虑,所以要较充裕的时间才能写好。写作的难易虽然不同,但都依靠多方面的训练。
刘勰的见解可以说是作家经验的总结。通过上面的解读可以获知,刘勰的“神思”强调作家的主观要与客观相结合。这个开拓了人的精神自由和审美自由的主张,是有较高理论价值的。
沈约听了刘勰解释“神思”,很有感触地说:“你的《神思》写得好,可谓深得文理呀。”
刘勰听到沈约的称赞,从内心里发出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