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文理再探风骨

六、阐文理再探风骨

沈约同刘勰就《神思》问题已讨论了半天。刘勰表示不想多耽搁沈大人的时间和精力了,准备告辞。

沈约说:“你先别走,我对你的《体性》和《风骨》也很感兴趣。我已告诉下人备饭了,中午在这里吃饭,下午再讨论一下。”

刘勰听说沈大人要留吃饭,自然感激不尽,也就“客随主便”,留下了。

沈约稍稍休息,接着同刘勰讨论《体性》和《风骨》两篇文章。

沈约对刘勰提出的“体性”“风骨”也很感兴趣,问道:“你提出‘体性’和‘风骨’之说是什么意思?”

“我所说的‘体性’,就是强调作家写作时要有自己独特的文风。所以我在文章的开头就这样写:‘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我这里所谓‘体’指作品的文风;‘性’是指作者个性。‘体性’连在一起,就是说明作品的文风与作家个性的关系。至于《风骨》所谈的,也是‘体性’内容的延续。风骨是作家作品的最独特的风格,需要单独加以论述。”

刘勰关于“体性”和“风骨”的理论,也是中国古代文论中具有创造性的理论。为了理解他这个理论的内涵,我们可以做这样的解读:

第一,刘勰的“体性论”和“风骨论”,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继承和发展。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司马迁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曹丕对于各家辞赋的评论,也提出了“文气”问题。

刘勰对于中国古代文论关于“体性”的论点做了发挥。刘勰的“体性”理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讲清了作家的才性与作品风格的关系。

刘勰认为,作家的才、气、学、习,与文学作品的风格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写道:“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他的意思是说,作家的才华有高低,气质有刚柔,学识有深浅,习惯有雅俗。人们的不同性情就造成了创作的千变万化,犹如天上流云,海底波涛,变化无穷。所以作品的高下与作者的才华密切相关,作品的文风情趣由作家的气质决定,作品所叙述的事情和意义的深浅超不出作家的学识,而文风的雅俗与作家的习惯相连。作品的文风就像每个人的面容一样多种多样,各有不同。

第二,刘勰认为,作家的个性决定了作家的文风。刘勰把作家的体性分成八种类型:“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他认为这八种“体性”(风格)都有各自的来源。其中“典雅”是熔铸着经典的内容,是向儒家学习所导致的。“远奥”是文采比较含蓄,是向道家学习造成的。“精约”主要表现为字句简炼,分析精细。“显附”是文辞直率而意义晓畅,给人入情入理之感。“繁缛”是比喻广博,文采丰富,显得光华四射。“壮丽”是具有议论高超,文采不凡的特点。“新奇”就是抛弃传统而追求一些光怪陆离的情趣。“轻靡”表现为辞藻浮华,内容空泛庸俗。

刘勰认为,这八种文风与作家“情性”有关,与作家刻苦学习和创作修炼有关。这八种文风之所以变化不同,固然是由作家的气质不同所形成的,但其成功的关键与作家的学习也不无关系。作家的才华虽有一定的天赋,但一开始就要注意学习,正像制木器和染织品一样,如果等到器皿制成了,颜色染定了,再改变就不容易了。所以作家要从追求纯正的风格出发培养自己的习惯,根据自己的性格来培养自已的写作才情。

第三,刘勰的“风骨”论,进一步阐述“文风”问题。刘勰认为“体性”和“风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他在《风骨》篇特别指出:“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

刘勰认为,“风”和“骨”两者是不可分离的元素。他说:“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

刘勰还强调,“风骨”与“守气”有着密切关系。他说:“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徵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畯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这些论述是很有见地的。

刘勰的“风骨”论是对中国古代文论创造性的继承和发展。“风骨”是中国古典文论中提出的一个特殊的概念。“风骨”的概念由来已久。春秋时期左丘明所编《国语》中,就有“风”“风德”的说法。《论语》中记载孔子论乐也使用了“风”的概念。孔子在与几个学生对话时问:“点,尔何如?”曰:“莫春者……浴乎沂,风乎勰雩,咏而归。”夫子曰:“吾与点也。”孔子赞成学生点的意见。

孔子还在评价诗歌时谈到诗风问题,指出乐“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乐记·乐施篇》)。《乐记》中开始提到“气”的问题,认为“初气主物,物生有声,声有刚有柔,有浊有清,有好有恶,咸发于声也”(《大戴礼记·文王官人》)。西汉经文学家刘向提出“乐者德之风”的观点,说:“雅颂之声动人而正气应之;容好之声动人而和气应之;粗厉猛贲之声动人而怒气应之;郑卫之声动人而淫气应之。是以君子慎其所以动人也。”(刘向《修文》)

魏晋南北朝时期曹丕把孟子的“养气”之说来解释创作,用气之清浊来说明作品风格和作家气质个性的关系。曹丕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典论·论文》)曹丕还用“气”来论作家的风格。他说孔融“体气高妙”,说徐幹“时有齐气”,说刘桢“(时)有逸气”等等,都是重“气”。陆机的《文赋》也有“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的说法。

也有人使用“风”的概念来品鉴人物。《汉书·霍光传》里说:“天下想闻其风采”《;汉书·王莽传》里说:“莽色厉而言方,微见风采。”可见,中国历代文人是很重视“风”的,把风看作是作品风格的标志。

“风”和“骨”是相联系的。所以古人谈“风”的时候,必牵涉到“骨”。《史记·淮阴侯列传》中就有“贵贱在于骨法”的说法。而王充的《论衡》专设有《骨相篇》,其中说:“人曰命难知,命甚易知,知之何用?用之骨体。人命禀于天,则有表候于体,察表候于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谓也。”

王充所谓“骨相”,多少含有宿命论的观点。后来,“骨法”“骨相”的概念被引申到对于绘画方面的艺术评论中。东晋顾恺之《论画》中已有“重迭弥纶有骨法”“有奇骨而兼美好”的说法。谢赫的《古画品录序》里谈到的“六法”中就有“骨法用笔”这一法。南朝刘义庆所编《世说新语》记述了晋时士大夫的言行,对“风”“骨”也有所论及。“王右军目陈应伯,垒块有正骨”,“戎子万子,有成之风”,“盛德之风,可乐咏也。”(《赏誉》)“韩康伯虽无骨干,然亦肤之。”(《品藻》)“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德行》)“阮浑长城,风韵气度似乎。”(《任诞》)这些都是刘勰之前关于“风骨”的理论阐述。

“风骨”作为一个完整概念连起来用的也不是从刘勰开始。在《世说新语》中,已经把“风”和“骨”连起来用了,成为一个独特的概念。如“旧目韩康伯,将肘无风骨”(《轻诋》)。成于齐初的《古画品》第一品中评曹不兴作品时说:“不兴之迹,殆莫复传,唯秘阁之内而已,观其风骨,名岂虚成!”沈约在其撰写的《宋书》,也有高祖“身长七尺六寸,风骨奇特”以及“玄见高祖,谓司徒王谧曰:‘昨见刘裕风骨不恒,盖人杰也。’”还有不少理论家在品鉴人物和绘画、书法时,也使用过“风骨”这样的概念。

在“风骨”理论上,最具开创性的是刘勰。刘勰首先把“风骨”作为一个独特的美学概念运用到文学中来。刘勰再三说的“风”究竟是什么?《文心雕龙》全书使用“风”字的地方有好几十处。例如:“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原道》)“夫子风采,溢于格言。”(《征圣》)“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二则风清而不杂。”(《宗经》)“惊才风逸,壮志烟高。”(《辨骚》)“江左篇制,溺乎玄风。”(《明诗》)“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乐府》)“无贵风轨,莫益劝诫。”(《诠赋》)

作为一个美学概念,刘勰的所谓“风”用在对文学的要求上,主要是侧重于“情”“志”“意”“气”这样一些属于内容的方面。刘勰一再强调文学作品应该有“风清”、有“风力”等等,可以看出他所要求的是骏爽之风、清丽之风、强劲之风。“风”是由充沛而清峻畅达的感情内容产生的艺术感染力,风就是表现在文学作品中的一种刚劲有力、引人向上的艺术风格和艺术感染力。

刘勰一再强调的“骨”是文章的“骨力”。《文心雕龙》全书谈“骨”的地方也有二十多处。例如:“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辨骚》);“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诠赋》);“骨鲠训典”(《诔碑》);“甘意摇骨体”(《杂文》);“有檄移之骨焉”(《檄移》);“骨采宜耀”(《章表》);“骨鲠得焉”“次骨为戾”“虽有次骨”(《奏启》);“故辞之待骨”“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风骨不飞”“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此风骨之力也”“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徵也”“群才韬笔,乃其骨髓畯也”“骨劲而气猛也”“若风骨乏采”“采乏风骨”“若骨采未圆”“则风清骨峻”“严此骨鲠”(《风骨》);“深极骨髓”(《序志》)。刘勰的“骨”的含义虽然不是单一的,其中有指生理上的“骨”,但主要是指文章的“骨力”。刘勰所要求的文学中的“骨”主要就是形式方面的要求,就是要求作家在表现形式上也达到刚健有力的气势和艺术感染力。

刘勰的“风骨”论虽包含着文意和文辞两方面的要求,但从创作理论的角度来说他更注意情采的统一。因此,又提出了“风骨”与“辞采”的关系。他认为,“风”是“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就是说,“风骨”是进行教化的源泉,是表达思想的关键。所以抒发内心的感情时要注意风力,用文字表达内容时就要注意骨力。文章之有风骨,就像人的形体之内要有骨骸和活气一样,这是不可缺少的。如果用辞准确端庄,文骨就形成了;表达了作者爽朗的气概,文风也就鲜明有力了。刘勰在这里十分强调文章风骨的重要性以及“风”与“骨”的关系,认为风骨和文采兼备有之,才是理想完美的作品。

刘勰还强调作家要努力掌握“缀虑裁篇”的本领,使自己的作品具有“风骨”和文采。刘勰说“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他强调作家“务盈守气”,就是要求作家有饱满的热情。有了饱满的热情,文章才能写得刚健,具有新的光彩。作家在创作中一定要防止两种毛病:一种毛病是内容少而文辞拖沓(“瘠义肥辞”),杂乱而缺乏条理(“繁杂失统”)的文章就没有骨力;另一个毛病就是思想不周密(“思不环周”),枯燥而气势不足(“索莫乏气”)的文章就没有风力。一个作家只有认真做到风教彰明、文骨峻拔,他的作品才能闪灿着耀眼的光芒。

第四,刘勰认为,在文学创作中应该“熔铸经意”才能达到具有风骨的境界。刘勰说:“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风骨》)刘勰认为一个作家如果能“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他的文章就能达到“风清骨峻,篇体光华”的境界,这是刘勰“风骨”论的点睛之笔。说来说去还是他的“原道”“宗经”那一套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