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姑踏舟过渭河 兄嫂悔追断魂肠

第十五回 索姑踏舟过渭河 兄嫂悔追断魂肠

诗曰:

历尽苦难真性在,原本为着济世来。

凡目何能识仙容,“姑姑等”声凄凄哀。

话说索姑按着张果老所传功法,日夜修炼,不觉又过了三年余。这一天,张果老依然倒骑着毛驴来到鹫岭,对索姑道:“观汝修为,已具根行。为远离纷扰,再过些时日,汝可去青山专注修行。”

索姑躬身拜罢,道:“谨遵仙尊之命!只是这青山又在何处?”

张果老道:“青山与终南山同向,由此向南即是。”

索姑再次一揖道:“谢仙尊!”

说来事有凑巧。索姑早已到婚配年龄,只因是秃顶,少有人上门提亲,自然就拖延下来。薛氏心里却是着急——不是她发了善心,而是一个十八岁秃妞,嫁不出去实在没有面子。这样子想着,随即多方托人,帮着给索姑物色,声言只要不傻,不拘瞎、瘸、秃、丑,嫁得出去就行。此话一出,许多人就关心起这事来。

这一天,索家来了一位媒婆,对薛氏道:“寻得一人,家在邻村不远,三十来岁,未曾婚娶,其他无什么,只因瘌痢,头顶也是秃秃没得毫发,不知中意否?”

薛氏急忙道:“中意,中意!如此甚好,秃秃相配,两不相欠,她别嫌他光,他亦别嫌她亮,双双扯平,撮合得成了,算得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甚好,甚好!”当即允诺媒婆,等公公回来告知,即可择日成亲。

这天晚饭后,薛氏洗了头,拿着梳子边梳边走进索姑的屋内,道:“你已十八,该当婚配。我已托人寻得一家,其他都好,只是两样,一者年龄稍大,二者秃顶无发。细细想来,并无大碍。大龄晓得疼媳,无发却亦配对。媒人我已答应,待爹爹归来商量完婚,你可遂意?”

索姑笑笑,平淡地道:“一切由嫂嫂做主。”

索姑说完,看到薛氏正用梳子梳头,竟忘了白日里自己秃顶,想着深夜如云的黑发,从未曾梳洗过一次,便怯怯地道:“嫂嫂,可将梳子借我用用?”

薛氏听了,先是哼了一声,随之讥讽如同刀子般直捅过来:“就你?秃光无发,梳个什么?你配用梳子吗?!”话说得如此尖刻还觉不解气,又将手中的木梳朝索姑甩了过去,出屋时再狠着劲地将木门摔得山响。

这薛氏蛮横惯了,全然不顾十八岁姑娘的自尊与感受,口不择言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索姑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尽是恬静与淡定,待嫂嫂离去,这才弯腰将地上的木梳捡了起来。

薛氏回到屋里,躺在炕上细想索姑今晚的言语举动,心里很是纳闷,明明是个秃顶,却要个梳子做什么?自己婚嫁,也不多问,只淡淡一句“一切由嫂嫂做主”,这到底为什么?思来想去,总不得明白。

“不行,总得要弄明白!”薛氏一边想一边爬起来披衣下了炕,蹑手蹑脚来到索姑窗前,用手指蘸上口水,轻轻捅破窗纸,一只眼睛透过纸洞瞄了进去。谁知不看则已,一经看了,薛氏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只见索姑秃了多少年的头上,此时黑发如云,瀑布般垂至腰部,正在用她甩在地上的那把梳子梳理,黑发美目,配着白皙肤色,艳丽得如同仙女下凡!薛氏以为眼花,急忙揉了揉眼,再看,仍然还是那副仙姿。

薛氏溜回屋,急忙推醒已经睡熟的丈夫,道:“你那妹妹,不知是人是妖,平日里秃顶今夜却黑发如云。你快起来看看!”

索郎下了炕,与薛氏悄悄行至窗前,未曾来得及看,屋内的索姑熄灯入睡了。

回屋后,薛氏道:“这倒奇怪了,为什么是这样?”

索郎道:“只怕是你看花了眼,睡觉吧。有无长发,明天不就知道了?”他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头的疑云却又加重了一层——自是又想到鹫岭雷雨的那一幕了。

第二天,薛氏因惦记着昨晚的事,破例地早起了床。说是早,其实天已大亮,只不过比平时早些罢了。当她推开门,一眼看见仍旧秃顶的索姑正在打扫庭院。她又揉了揉眼细看,头顶仍是没得毫发,不由在心里嘀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父亲回来了,是前天到的家。薛氏将为索姑择婚的事说与公公,索父知女如是,也没多说什么,成婚的日子定在了四天之后。这几天,薛氏重又雇了人,索姑就不再去鹫岭牧羊。

索姑明日就要出嫁了,也恰恰是明天,索姑确实要出家了!晚上,索姑特意做了几道菜,端上桌,又拿来两只碗,搬出酒坛开了封,斟了满满两碗。索姑双手先端起一碗,道:“爹爹,生女一场,常年奔波,女儿来不及孝敬,明日出家,更不能长久侍奉。这碗酒,为女敬爹爹,养育之恩,天高地厚!”

“嫁”与“家”同音,明日出家(嫁),索父自然无法分清。

“女儿走后,若有合适的,盼爹爹续个弦,老来相互照顾,或是再生育一男半女也未可知,女儿自会照应。”

索姑说到“也未可知”,本来后面要说的是“兄嫂自是靠不住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至于“女儿自会照应”,索父只理解为女儿会经常回来照看,并没有去多想。而索姑话里的意思是找个伴儿,还会生育,此事我自然会照应。后来,索父果然续弦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寡妇,又生育一子,续了索家香火,这是后话。

索姑接着道:“家境已是殷实,足够爹爹下半辈子过活,用不着再过走南闯北、颠沛流离的日子。请爹爹饮了这碗酒!”

父亲接过酒,按捺住心里的酸楚道:“你生在咱们家,从小到大,吃尽百般苦楚,没得一天舒心!明天出嫁,终究有了归宿。放心去吧,为父依你就是。你识礼通达,到得婆家孝顺公婆、相夫教子自是懂得,夫妻同心,好生过日子。如若光阴过得不济,尽可回来搬取,有为父的一碗,定是匀给女儿半碗!”说罢,仰起头,将满满一碗酒灌进了肚子里。

索姑擦去脸上的泪水,端起另一碗酒道:“哥哥,妹妹生在这个家,自打妈妈过世,您为妹妹做了不少,委屈也受了不少。您秉性仁厚善良,妹妹心里最歉疚的是哥哥您!我也晓得,嫂嫂虽是强悍,但对哥哥情真。哥哥虽是畏惧,对嫂嫂却亦情深。前世夙愿,不似妹妹的宿怨,今世终得结发夫妻。来世,只怕还是同枝栖息。哥哥,满饮这碗酒吧!”

索郎接过,眼泪吧嗒吧嗒不停地滴进碗里,遂将和着泪水的酒,一口气吞咽了下去。

吃罢饭,各自早早歇息。

三更时分,索姑绾起长发,束装整齐,轻轻快步走到马厩,牵出一匹葱白马,备上鞍,脚踏镫,双腿一夹,“驾!”一声轻喝,朝着终南山方向而去。

因索姑今日出嫁,天蒙蒙亮时,索父、索郎、薛氏都起了早,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再看索姑住屋,门是开的,灯还亮着。索郎走到门前,唤一声:“翠姑!”却没有响应。索郎再看大门,也是开的,即朝大门边走边唤:“翠姑!”仍没有回音,又连唤几次,依然无人应声。索郎的心不知怎的就慌起来,一种说不清的预感袭来,“别是有什么事吧?”忙奔到马厩看时,马厩门也是开的,其他马都拴在桩上,独少了那匹葱白马。待转过身,看见沿马厩门掉落着一根红线,他又沿着红线走了十多步,红线依旧朝前延伸——向终南山方向延伸。

索郎僵在那儿,懵了。

就在索郎边呼唤“翠姑”边走出大门时,索父、薛氏也跟了出来。当看到地上的红线后,索父愣在了原地,而薛氏在心底里认定,索姑出走逃婚了!

逃婚的念头一经闪过,薛氏一十八年来第一次从内心深处,突然生发出对这位秃顶小姑子的歉疚来,许是前世的宿怨今天当该了结了吧。

薛氏来不及细细体味,急忙对丈夫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我们赶紧去追啊!”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马厩,忙忙备了两具马鞍,解开缰绳将一匹交给丈夫,自己牵另一匹走出门外,跃身上马,对索父说声“我们走了”,即沿着红线追赶而去。

薛氏的一句“我们走了”,令索父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再说索姑三更天出了门,上弦月早已沉影,点点繁星眨着眼睛,夜空静谧,万籁俱寂。就在她上马的那一刻,浓浓的恋家情结却是团在了心里。是啊,经历再苦,受罪再多,毕竟是生养自己的地方,热土难离,亲情难舍!悟道是坚定的志向,但生身父亲还在,年岁逐渐大了,又孑然一身,自己这一出走,如隔天涯,谁来服侍照顾?性格懦弱、心地十分仁厚的哥哥,一起生活的时日最长,头疼脑热,最是挂心,冬寒夏暑,风里雨里,背着嫂嫂尽力关顾,最艰难的日子是哥哥帮护着度过的,嫂嫂多少次痛打,鞋底、棍棒多是落在了哥哥身上!想到这些,翠姑的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她用衣袖擦了又擦,总是无法擦净。

至于嫂嫂薛氏,索姑继续想着,尽管过去百般虐待自己,却是应着因缘。所受折磨屈辱,原先还有些怨恨,自从知道了前因后果,尤其是仙尊指点悟真,那些个怨恨早已散去。自己对嫂嫂虽然没有亲近感,但是从心底里敬重她。这个家,靠嫂嫂主事,里里外外,打理得有头有序,帮着父亲操了不少心。况且,哥哥嫂嫂行将离世,这因这缘,原来竟是如此悲凄!

索姑从上马的那一刻起,思绪就这样不断地翻腾,那团结在心里的思亲恋家的情结化作一根红线掉落在地,随着马蹄越扯越长、越长越浓……

因是天黑,也是路途不熟,离家十多里,索姑松开缰绳,由着马不紧不慢地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事,天亮时才走出三四十里路。

薛氏与索郎寻人心切,寻着红线一路疾驰,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起来。

此时的薛氏,内心揣着浓浓的歉疚,亦含着深深的自责,不停地用马镫磕碰马肚,坐骑已使尽了脚力狂奔,可她总还嫌慢,不停地磕,不停地碰,催促马儿快,再快,她要找回这个秃头妹妹。只要能找回妹妹,她怎么都行,什么都愿意!十八年来,自己将数不清的折磨加诸索姑身上,从没有给过一点关心,甚至连一丝同情都没有。斥责、辱骂,鞋底抽、棍棒打,现在想起,当时是如何下的手?一个两岁失去亲娘的孩子,咋就对她没有一丁点怜悯?三岁多的孩子,吃饭怎就不能喂上一喂,那一巴掌下去,小脸上呈现的手指印痕,这时候咋就烙在了自己心头?四五岁的孩子,踩着烧火的木墩洗碗刷锅,这时候怎就像踩在了自己的心窝上?五六岁的孩子,日夜不停地用那双小手纺织棉线,这时怎就像根根从自己的心里抽出?同样五六岁的孩子,拿着那样沉重的扫把打扫庭院,这时候怎就像扫刷自己的心肺?从三岁到六岁,冬日里冻裂的手脚化脓流血,这时候怎的就像自己的心在流血流脓?七岁牧羊,至十八岁,十一年暑往寒来,未曾关顾过她一次冷暖;十一年风吹日晒,从未关心她是如何度过!婚嫁择配,又最是混账莫过……是的,妹妹秃顶,十八年来,时常拿来揭短解恨,终了,今天自己的心怎的像缺了半块?

思绪翻腾着,泪水涌滚着,心似刀绞着,薛氏咬紧牙,追,一定要追,一定要把自己欠的最多的妹妹追回,留在家里别去嫁人,像女儿一样疼爱,将一十八年的歉疚全都要补回来。

……

疾驰了两个多时辰后,薛氏从极其痛楚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约摸有三里光景,她首先看到了渭河,继而又看见河岸边有匹白马,索姑隐约站在白马旁边。

“追上了!”薛氏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在对丈夫说,马镫又狠劲一磕,加速向前冲去。

索姑到渭水河边已有半个时辰。从青龙村到终南山,必得经过渭河。索姑看时,这渭水河河床平坦,由西而东,曲折蜿蜒,河水澄澄清澈,水流并不湍急,河岸花草如茵,河内群鱼游弋。索姑牵着马,沿岸走了两个来回,并未发现有渡河之舟,正在想着怎样过河时,却远远看到两匹枣红马向这里疾驰而来。她知是哥哥嫂嫂追赶到了,急切之下脱口道:“这里是河神还是龙王?帮翠姑渡过河去!”

话音刚落,只见河中央掀起一堆浪来。浪花翻滚中,一位龙王随即现身,道:“来者可是索姑?”

“正是。”

“吾乃渭水龙王,奉张果老之命,在此专候汝渡河。”说完,将手一挥,一只仅盛得下一人一马的小舟浮出水面,四周边尽是些硕大鲤鱼,用鳍划着水,将舟运至岸边。

渭水龙王接过马缰,索姑在后用力一推,白马便跃落舟中,索姑随后跨入舟内。待人马站定,龙王把持舟尾,群鱼两旁划摆,离岸驶出三丈来远,哥哥嫂嫂已追到岸边。

薛氏、索郎扑到岸边,收住缰,急忙道:“翠姑,快回来,跟我们回家去!”

索姑道:“哥哥,嫂嫂,我这离家,实有隐情,不回去了!”

薛氏道:“翠姑,听嫂嫂话,那婚配若是不如意,咱就不嫁,回去好好过日子!”

薛氏说罢,猛然看到索姑满头秀发高高绾起,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仙骨气韵。直到此时她才明白,那晚在窗洞偷窥到的,确确实实是真的,只不过那时自然垂落,现在绾了起来,内心不由再次滚过一阵惊异。

索郎在薛氏与索姑说话时,看到鱼龙扶舟摆渡,鹫岭雷雨的那一幕与眼前的境况,豁然贯通,他突然全部明白了——妹妹绝非凡人!

只听薛氏又道:“妹妹,十八年来第一次叫你一声妹妹!过去种种,都是嫂嫂的不是。从骑上马追你的那一刻起,嫂嫂彻悔,悔得这肠子都青了!嫂嫂求你,跟我们回去,好好待你,当亲生女儿待,疼你,惜你,补上十八年的过错,心里才得安宁。如若不回,嫂嫂这肠子要悔断了,心要悔烂了!”

索姑道:“嫂嫂,哥哥,我这离家,不是因为你们,也不是为了逃婚。多年前我立志修真,此志弥坚。既然离开家,自是不再回去了,还请哥哥嫂嫂原宥!一十八年,打也好,骂也好,本是一家人,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嫂嫂能叫上一声妹妹,一切都有了,妹妹这心里,也是酸得紧。嫂嫂,当年昆仑山上演习法器,事因仓促来不及细察,不慎毁了您的家室,妹妹亦是后悔。一十八年,嫂嫂所做自是应该。况且,这一十八年,哥哥嫂嫂抚养,操劳不尽,妹妹从心底里感激!”

薛氏听到这里,一切全明白了。她觉得自己肝肠断裂了,心绞碎了,呼吸不畅,猝然气绝,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索郎看看薛氏,又看看妹妹,顿觉天旋地转,把持不住,当即从马上摔落下来,跌至薛氏身边,却也是魂断而亡。

目睹这一幕,索姑泪如泉涌,禁不住从心至骨地一阵颤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哥哥,嫂嫂,这又是何苦!”

索姑刚喊罢,只见哥哥嫂嫂的尸身化作两只斑鸠,飞跃到岸边的树枝上鸣叫起来:“姑姑——等!姑姑——等!”

声声凄厉,声声碎心。这鸣叫,是对一十八年所有一切的追悔吗?这鸣叫,是对数百年前怨怼的了结吗?这鸣叫,是无法用真心唤回亲人的绝望哀号吗?……世间所有的人,只知道斑鸠鸣叫的时候,当是春天来临了。

索姑向枝头的一双斑鸠鞠了三躬,这才对龙王道:“过河吧!”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