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有容威慑韦麻郎 伍子胥潮助郑成功
第五十三回 沈有容威慑韦麻郎 伍子胥潮助郑成功
诗曰:
台湾孤岛悬海外,历来多事又多灾。
郑旅扬帆驱强虏,鹿耳浅滩巨潮来。
话说宝岛台湾地处亚热带,四季雨水充沛,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富饶美丽,早有先民移居岛上,农耕渔业,生息繁衍。宝岛孤悬海外,多事多灾。先是倭寇侵扰,有俞大猷、戚继光、沈有容等将领征剿得以驱逐,后来明朝国力积弱,又被西方列强荷兰国侵占,成为其殖民之地。这荷兰人人高马大、肤白睛蓝、毛发赤红,故国人称其为红毛番。
早在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荷兰殖民者为垄断东方贸易,命司令官韦麻郎带领坚船利炮,侵占了澎湖诸岛,并以此为据点,与宦官高寀私订互市之约,做起逃避关税的勾当来。福建巡抚得知后,觉得事关重大,一面奏报朝廷,一面命浯屿把总沈有容到澎湖交涉,令荷军立即撤离。
沈有容三年前征剿倭寇,得了天妃佑助,大获全胜,震慑得倭贼不敢犯境,这次接巡抚之命,行前自是先到天妃庙掷杯卜断,却又得天妃“正胆正色,邪避邪退”的示谕。沈有容增了胆气,遂轻舟直赴荷营。
沈有容驾舟至澎湖,遇着荷军战舰,指名要见韦麻郎。韦麻郎带了通事,站立舰舷旁,居高临下,看那沈有容一身戎装,凛凛正气,道:“来者何人?又为何事?”
沈有容道:“澎湖列屿为我大明疆域,今被你荷兰国强行侵占。我奉巡抚之命,令你立即撤兵。否则,必将诉诸武力,一切后果由你荷兰国负责!”
韦麻郎听后,狂笑一声,道:“你说强行侵占,我这里有与你朝内官订立互市条约,算不得侵占。即使如你所说,那又能奈我何?我舰坚固,炮利火猛,发生战事,贵国未必能赢。若非如此,我师也到不得此地。”韦麻郎在两年前率舰队东来,曾与明军战于澳门,因此知得底细,此时说话,语调自然硬气。
沈有容听了,不由怒气冲天,大声斥道:“我只知这里有抚按没有内监,所订条约算不得数,自然你恃内监不得!你虽炮利船坚,但若开战,我以群船联锁港口,你区区几船如何出得去?即使炮打,损我一船,再补一舟,而你火药有限,我船则无穷。到那时,只怕将会围困而死,还请三思!”
韦麻郎听对方一席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再看沈有容胆气慑人、正气浩然,全然没有他所遇到过的其他明军将领那种猥琐胆怯之相,这心里头不知怎的就生出了极强的与之结交的意思,遂道:“还请沈将军上舰一叙。”
沈有容道:“私谊还是邦交?”
韦麻郎道:“自然是私谊。”
沈有容说声好,随即登上荷舰。韦麻郎拿出洋酒,并无菜肴,斟上两半杯,一杯递与沈有容,一杯自己端起,碰了杯,轻轻抿一小口,并不喝完,复放在桌上。西洋人讲究斯文饮酒,注重的是品这杯中之物的味道。而中土之人却是海喝牛饮,豪气酒中,以酒识人,以酒交友,讲究的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文化。
这沈有容一介武夫,久经沙场,没少被杯中之物浸泡,酒胆酒量早已磨炼得出类拔萃。此时他碰过杯,一饮而尽,放下杯,看那韦麻郎却只小抿一口,已知此人心胸狭隘,吝啬小气,不值得结交。转而,又想起天妃示谕,心里头猛然有了另一个主意——要将这酒喝出胆气来!他也不讲什么客气,抓过酒瓶,自斟满杯,一气喝尽;再又斟满,一口喝干;三次斟满,已是瓶底朝天,放下空瓶,又喝个干净。前后也就一会工夫,连斟连饮,一气呵成,直把韦麻郎看得目瞪口呆。
沈有容并没有停止的意思,指着自己的酒杯,说声:“空了,还有没?”
韦麻郎又取一瓶,揭了盖,递与沈有容。
沈有容自斟自饮,间或与韦麻郎碰上一碰。其间,多是韦麻郎通过通事主动交谈。沈有容有问必答,也不多言,十分专注饮酒,不觉两瓶已经喝完。
沈有容再又指指酒杯,意思很明显,又空了。
韦麻郎笑笑,起身再拿一瓶,揭了盖又推至沈有容面前。
沈有容决意要喝出胆气给西洋人看,也不言谢,牛饮如前。第三瓶快喝完时,沈有容神色镇定、思维敏捷,丝毫没有过量的征兆。韦麻郎第一次领教了中国将领喝酒的豪迈气概,心里头又添了几分佩服。
当韦麻郎的目光再移向沈有容时,忽然看见沈有容周身射出如电光般闪烁的灼灼红光来,如同他在印度寺庙里看到的佛像彩绘的佛光一般,只不过那彩绘佛光是静止的,而现时沈有容周身的红光却是跃动的。他以为看花了眼,忙揉了揉,仍如前般,心里头不由涌动出惊异来。
韦麻郎对沈有容的言语谈吐、豪迈饮酒本就佩服,现在又周身显现红光,更增添了一股子神秘感,道:“能结识沈将军十分荣幸!将军所言,确有道理,我这就率舰队退去。只是还有一小小请求。”
沈有容道:“何事?”
韦麻郎道:“将军饮酒,我作画像一幅,以作纪念,不知可否?”
沈有容呵呵笑道:“就遂你愿!不过——”后面没有再说,只是指了指又空了的酒瓶。
韦麻郎也是一笑,起身又取一瓶,接着便支起画板描绘起来。
沈有容有意放慢速度,待第四瓶酒尽,韦麻郎也刚作完画。
沈有容站立码头,看着荷舰起锚驶离。直到此时,沈有容心道:“这红毛司令却亦不太小气。”前后四瓶,比之他平日里抱坛而饮或是用大海碗豪饮,虽是差了点,但今日在西洋人面前,也是挣足了面子。不然,西洋红毛司令为什么要特意画张像呢?
西洋酒上口柔绵,后劲却很大。沈有容看着远去的荷军舰队,长吁一口气——总算未动兵戈,谕退而去,算不算得上老祖宗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呢?这位胸无点墨的把总,此时的思维竟是跳跃式的,忽又记起同僚常吟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句辞赋来。他轻哼一声,想着吟写这辞赋的文人,若是在现时情境,会不会写成“豪饮罢,红毛战舰远遁”?到底会不会这样子写,他不愿也不去多想,只觉得身体有些飘,转过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天妃宫走来。沈有容已是八分酒醉了。
沈有容没有立刻回浯屿,而是在澎湖滞留了三日。这三天里,他找来工匠,刻一石碣,上书“沈有容谕退红毛番韦麻郎”,立于天妃宫前。只是有一点沈有容怎么也不会想到——天妃所示正色,他是混含在了“正气”里一并理解。而真正的正色,则是天妃在他豪饮第三瓶酒时,灵光借着沈有容之体而显,这才有韦麻郎画像的事来。沈有容与道有缘,天妃亦喜欢他的这份憨直。
时隔十年,荷兰经过精心准备,终于武力占领台湾,开始了长达三十八年的殖民统治。
话说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清王朝入主中原后,明朝的遗臣先是在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嵩登基,改元弘光。不久,南京城破,弘光帝遭遇杀害,这些遗臣和抗清力量又在福州拥立唐王朱聿键为帝,建号隆武,聚集力量,据守东南沿海,继续反清复明。
却说这些力量中,尤以郑芝龙为盛。这郑芝龙起先为海商,不久又干起了海盗营生并自任首领,除了大陆东南沿海,日本、台湾、吕宋附近海域也拥有极大势力,后来被明廷招安为官。郑芝龙娶妻日本田川氏,诞育长子名森,又名福松,字名俨,号大木。郑芝龙受招安后,便将七岁的儿子郑森从日本接回国,住晋江安海。郑森二十一岁入国子监,为江浙名儒钱谦益门徒,弘光时监生。南明隆武帝继位不久,经郑芝龙举荐,郑森深得隆武帝赏识,随即将当朝最尊崇的朱姓赐给郑森,又将原名森改为成功,并封忠孝伯。成功者,反清复明大业也。明朝朱姓为国姓,因而世人尊称郑成功为国姓爷。到了南明永历帝时,郑成功受封延平王。这是后话,不提。
顺治三年(1646年),清军攻入江南,不久郑芝龙降清,田川氏在乱军中自尽。郑成功却不肯归顺,决意率部继续抗清,成为南明此时最为倚重的人物。
郑成功抱了对明朝的忠诚,又极具军事才能,兵马十数万,战船数百艘,联合其他抗清力量,一度由海路突袭,兵临南京城下。怎奈天不佑明,清军使缓兵之计,最终击败南明军。郑成功只得退至厦门、金门一带,凭借海战优势固守海岛,再图后计。
从顺治初年至康熙十年(1671年),仍奉明永历为正朔的郑成功,曾经不停地与清廷抗争,虽然有赢有输,但总也摆脱不了衰落的趋势。康熙亲政后,福建总督姚启圣为困郑军,将边民尽数内迁,沿海三十里荒无人烟,郑成功且不说招兵扩充实力,就现有人马粮饷早已成了棘手问题。这位南明的耿忠将领,不得不将目光投向被荷兰人占领了三十余年的台湾岛。
对于台湾,郑成功并不熟悉。正踌躇不决时,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华人通事何斌来到郑营,对郑成功道:“台湾四面环海,有沃野千里,国姓爷何不取之,一者粮饷征收,可得保障;二则环海屏障,进退亦可自如。”
何斌所说两条,正是郑军时下困境之所在。郑成功点了点头,道:“正欲图取,却是岛上形状、航道知之甚少,故而未定。”
何斌道:“我有一图,对国姓爷或有帮助。”说罢,便将随身携带的荷兰人所绘制的台湾地图献给郑成功。
郑成功称谢,即展开地图,只见图中台湾岛上山林丘壑描绘粗略大概,最显眼的是中腹有一大海湾。郑成功眼睛一亮,一条攻取台湾的路线随即形成——由金门扬帆至澎湖列屿,经西南向的鹿耳门水道进入台江内海,最终在禾寮港登陆。显然,这条线路既近便,又符合突袭的主旨。直到此时,郑成功终于下定决心——驱逐红毛,收复宝岛,建立起牢固的反清复明基地。
却说当年荷兰人绘制的台湾地图,是依据船员们途中经过的粗略印象,并非实地勘测。因而,往往夸大较熟悉或特别感兴趣的部分,而对其他的则有所忽略。图中台江内海一带画得特别夸张,显现出一大海湾,是为凸显此地可供贸易船只停靠的深水良港,以吸引商贾买卖图利。而事实上,图中的大海湾,却是一条十里长的浅滩。
郑成功率领两万五千人、战船一百余艘,从金门料罗湾起航向台湾进发。澎湖列屿位于海峡西南向,是台湾的重要门户。郑军航行两日,这天晚上抵达澎湖,驻跸天妃宫。次日,郑成功祭海祷祝后,即挥师驶向鹿耳门。
郑军抵鹿耳门航道,只见十里浅滩迂回狭窄,横阻眼前,船不能进,人不能行,任你战船如云,篷帆蔽日,勇士千万,士气冲霄,却全无用武之地。郑成功被荷兰人绘制的地图误导,事前完全不曾料到的境况无情地摆在了眼前——这是一条浅滩,大船只有逢大潮时才可进出。每月的初一十五涨大潮,今日初八正值小潮,这百十艘大船如何能得航渡?
郑成功进退维谷,抉择两难。显然,现时除非神助,人力绝难逾越这条浅滩。郑成功心里想的神助,自然只有天妃娘娘,当即命人设了香案,戎装整齐,率了将佐叩祝道:“成功受先帝眷顾恩重,委以征伐,奈寸土未得,孤岛危居。今能移师东征,暂假此地安身,俾得重整甲兵,恢复中兴。若果天命所在,而成功妄想,即刻发起狂风怒涛,全军覆没。苟将来尚有一线之脉,望皇天垂怜,天妃默佑,助我潮水,俾鹢首所向,可直入无碍,庶三军从容登岸。”
香信飘至,天妃急召海、潮三十六位尊神齐至殿内,左向晏公为首,排列水阙仙班;右向子胥第一,站立潮神诸尊,正面天妃端坐,旁有水部尚书侍立。只听天妃道:“夷族侵台,业已数十载。郑成功者,虽逆动反清,家内争斗,现要收复台岛,却是有功国家,总比外人窃了去强。”
天妃停了停,接着道:“郑成功收复台岛,后又生变故,无非独统分合,届时还须用力,趋势而为,显吾道法。现郑军舟师已至,请大王率潮班前往,加潮助涨,解浅滩之困。”
海、潮两班齐道:“谨遵天妃旨意!”
却说郑成功祝毕,恰是高潮止涨。他抬头望那茫茫夜空,静得没有一丝风,潮水也没得半点浪,叹息一声,又将目光投向朦胧浅滩,潮水却才涨淹了一半,哪能浮得百十艘庞大战船?心里头不禁涌动出不安来。
伴着郑成功的不安,海面上掠起一阵风来,止涨的潮水便有了响动。
大王对诸潮神道:“吾等分作三拨,持续助涨!”众神答应一声,随即分拨施起法来。
郑成功忽见潮水已淹没了滩涂,即对身边军士道:“速察潮水状况!”
军士得令,忙将系有粗铁的绳索溜入水中,探了底,回报道:“涨了五尺余!”
五尺多已近大潮的涨幅,郑成功心想,又道:“再探!”
片刻工夫,一连探得数次。每探一次,潮水上涨尺许。
最后军士回禀道:“藩主洪福,涨幅比大潮加倍!”
郑成功复问:“加涨多少?”
军士道:“已有丈余!”
郑成功急令大军进发,百余艘战船在茫茫夜色的掩护下,悄然抵近港口。
先前,清军与郑军相互攻伐,荷军倒还能得安心。到了后期,郑军失利,地盘缩小,便就有些不安。在荷军看来,郑成功攻打台湾,那是迟早的事情,而清军还在其次。因为清廷国内的那一摊子事且不去说,只这海上作战,至少还没有必胜把握。而郑军久经海战,又钱粮不继,威胁远比清军大得多。因而,防郑军要比防清军更加急迫。荷军遂加紧防备,修固工事,又于港口沉船阻塞,日夜警惕。这天计算潮汐,分明小潮,大船绝无进港的可能,故荷军松懈,高枕睡个踏实。哪曾想潮水竟如此高涨,直到郑军进入阵前的七鲲身,荷军这才从梦中惊醒,慌忙应战,却为时已晚,只得弃阵而逃。
荷兰人占据台湾后,于西南建有两大防御要塞,一为位于大员的热兰遮城,一为位于台江内陆赤嵌的普罗民遮城。郑军在七鲲身得手后,即挥师包围赤嵌,迫使荷军投降。郑成功改赤嵌为东都明京,设承天府及天兴、万年二县。随后,又以赤嵌为大本营,由海陆两面包围普罗民遮城,激战不下,随之围困数月,断粮绝援,终于迫使荷军大员揆一签字投降,退出了台湾。
郑成功收复台湾,感念天妃助佑,辟地建庙,虔诚敬奉,自是不在话下。而远在燕京的康熙帝对郑成功收复台湾的壮举大为感动,特意挥毫书写一联:
四镇多二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
诸王无寸土,一隅抗旨,方知海外有孤忠。
字里行间,流露出对郑成功的敬佩之情。康熙帝与郑成功生来为敌手,绝无可能会面。假若二人能会上一面,由郑成功详尽叙说收复台湾的种种经历,只怕这位帝君不只仅对郑成功怀有敬佩之情,更当会对天妃充满感佩之意,还不知诗兴如何大发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