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提督上风取捷 施将军祈水解困
第五十四回 万提督上风取捷 施将军祈水解困
诗曰:
数万水师困海湾,只因干涸用水难。
天妃殿侧枯竭井,顿涌清流成沃源。
话说康熙帝继位后,忙于处理诸如削藩、河工、漕运等问题,一时无暇顾及台湾。以致十多年前,以厦门为基点的福建沿海诸军事要塞,仍为南明郑军所控制,朝廷几次招安均遭拒绝。现在,国内的事情理顺后,康熙帝腾出手来,决意要彻底解决台湾问题,将孤悬海外的宝岛纳入大清帝国治下。到了康熙十九年(1680年)初,诏令福建水师先行收复厦门。
厦门原本为岛,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于20世纪50年代围海造田,动用无数人力,耗时数年,将厦门岛东北面与大陆相连的海域填平,才变成现在这等模样。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郑成功东征台湾时,留长子郑经镇守厦门。翌年,郑成功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其五弟郑世袭掌控了台湾及郑军。郑经在金门发动政变,执意继承本非世袭的郡王爵位,自称延平王,发兵击败叔叔郑世袭,改东都明京为东宁,沿用明朝中央官制,虽仍奉已故的永历帝为正朔,但实际上已变成独立于海外的郑氏王国。
奉了诏命,万正色提督水师,在闽地沿海自北而南,接连攻克海坛、南日、湄洲、崇武等军事要地后,大军驻崇武,准备攻克厦门。
接连的失利,郑经心里自然明白,厦门作为经营多年的反清复明基地,极具象征意义,如若失守,不仅沿海无处立脚,更重要的是人心动摇、士气瓦解,后续效应不难想象。因而,郑经集结大小战船近二百艘、兵士数万,逼近崇武,企图击败清军,固守厦门。
天妃洞悉两军的态势。从长远看,堂堂大清王朝,对付区区数万郑军,自是不在话下。但现时而言,无论战船数量还是海战能力,郑军优于清军。清军虽然连连取捷,但未伤郑军根本。再者,郑军绝地求生,抱了抗击死守的决心,情形自与先前不同。圣心明白,佐助清军是件急迫的事。
这天夜里,大战前的万正色伏案反复思虑制敌方略,忽见天妃莅临楼船,对他道:“吾佐一帆北汛,上风取捷,迫其远遁。”天妃言罢,万正色即惊醒——分明是困乏至极在案上打了个盹。
次日,郑军船队密密麻麻漫海而来,万正色即指挥迎敌。正在摆阵之际,原本平静的海面,霎时北风骤起,强劲猛烈,郑军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刮得东歪西倾,随即乱作一团。万正色知是天妃佑助,一声号令,近百艘战船趁势攻击,郑军披靡,溃败而退。清军追至厦门,郑军如惊弓之鸟,不战而逃往台湾。
万正色看着已远逃的郑军帆影,脑际清晰出现天妃“迫其远遁”的话,由衷的感激早充满一腔,脱口说了句:“真灵应啊!”
郑经逃至台湾,当年即病逝。死前,郑经将政务交由集宠爱与信任于一身、聪明能干、稳重练达的长子郑克臧。但不久,冯锡范毒死郑克臧,扶立自己十一岁的女婿郑克塽为延平王。自此,女婿作为傀儡,岳丈弄权专横,冯锡范在郑氏集团成了不是太上皇的太上皇。
于堂堂大清康熙帝而言,台湾问题不止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问题,更还有对此事的第一次廷议,于他如鲠在喉、如芒刺背,每每想起,实实忍无可忍。那一年,康熙二十岁,虽然坐龙椅已十数年,但仍是听政而非亲政,政事上做不得一半主。把持朝政的鳌拜,目光短浅,漠视存留,竟以海洋险远、风涛莫测、驰驱制胜、计难万全为由,蛮横地压制施琅等人收复台湾、四海归一的主张,台湾问题就此搁置下来。当时的康熙,只能听任却无力改变。而现在,这位堪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比肩的大清帝王,已经有完全的能力和十足的信心,主导并彻底解决台湾问题。
康熙帝是在养心殿召集这次廷议的。
因事涉机密,参加这次廷议者仅三人——分管兵部的东阁大学士潘湖叟、黄锡衮和已留京长达十三年之久的时任内大臣施琅。施琅之所以能够参与如此高度机密的廷议,是因为施琅极力主张征讨收复台湾,且既懂海战又熟悉郑军。当然,还有连康熙帝也无从知晓的一个更重要的因由——天意造化,这位当配享人间香火的靖海侯该到建立不世奇功的时候了。
生长在福建晋江的施琅,原本在郑芝龙部任左先锋,寡言沉稳,极富智谋。顺治三年(1646年),清军平定福建,郑芝龙归顺朝廷,郑成功却决意反清复明。此时的施琅,毅然选择了追随郑成功。尽管在反清复明的志向上契合,但在具体的谋略运用上,郑成功主张攻取内陆,施琅则力主经营海岛。二人的分歧因此愈来愈大,加之郑成功气量狭小,积怨叠加,后因施琅斩杀一名犯法亲兵,终使郑、施二人彻底决裂。郑成功当即下令,逮捕了施琅及其父兄子侄。后来施琅得以逃脱,其余皆为郑成功所杀。
施琅逃脱,自然归顺清廷。顺治十三年(1656年),施琅随定远大将军世子济度于福州击败郑成功,授同安副将,又过三年,擢升同安总兵。康熙元年(1662年),因功升迁福建水师提督,加右都督,再三年,加靖海将军。康熙七年(1668年),施琅密呈奏章,力主征台,诏旨进京,献征讨方略,却因为鳌拜等人阻挠而束之高阁,又因裁水师提督,改任内大臣至今。
潘湖叟、黄锡衮、施琅行罢礼,帝赐座。待侍茶毕,康熙示意太监、宫女退下,这才道:“台湾数度招抚,人家不领这个情。如何处置,是舍弃不顾,还是武力一统,朕想听听三位爱卿之意。”这康熙帝天资聪颖,年岁虽不大,但于帝王统驭之术,已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明明决意一统山河,却又说出两意,分明是在试探当臣子的诚心。
潘、黄二人是何等机敏之人,侍君多年,官拜阁老,早已领略主子的统驭之术。只听潘湖叟道:“回禀皇上,臣以为,台湾宜取不宜舍,事涉千秋万代,大清版图绝不能被郑氏小丑割裂!”
黄锡衮比潘湖叟更聪明,心想,如此范围的廷议,主管兵部的两位大学士,再加上一个施琅,明摆着主子是决意征讨才召开的,绝非要商议是取是舍,即接了潘湖叟的话道:“臣以为,如潘阁老所言,台湾宜取不宜舍,这是条宗旨。至于如何取法,闻施将军虽任职内大臣,但念念不忘台岛,矢志收复为己宏愿。留京之日,专注福建沿海动向,悉心研究风潮信候,日夜磨心熟筹,想必定有心得。”主子对此事的意思,两位阁老揣度得如此精透。康熙点点头,目光向施琅投去。
生性寡言的施琅,遇事先谋于心,言则必中,本就口齿不大利索,辛辛苦苦说出一句,便有一句的用处。听到黄锡衮点了自己的名,又见帝君目光垂询,即道:“从来顺抚逆剿,大关国体,绝不能容郑氏集团盘踞而将五省边海划为界外,使赋税缺减,民困日蹙,必要速讨平定,以裁防兵,增加赋税,保民生得宁,边疆永固。”
此时的施琅一改口吃的毛病,说得并不辛苦且极为清爽。康熙边听边不住点头,双眼里尽是赞许的鼓励。
施琅接着道:“既然征讨,一如黄阁老所言,臣确实关注钻研一十三年,亦小有所得。就敌我双方力量对比,郑军兵计不满二万,舟船大小不足二百,之所以能占据台湾,实赖汪洋大海为之禁锢。而我大清,只福建水师已一万有余,加之陆师及投诚官兵,从中挑选劲旅二万,足以平定台湾。”从实力对比上,何止是施琅,连康熙也添了信心。
“至于征讨策略,臣以为,从速出兵,剿抚兼施。从速出兵,是以尽快征讨,以免养痈为患;剿抚兼施,当是大兵压境,仍以抚为主,抚之不顺者,方剿之。剿为手段,抚为目的。毕竟同胞,血浓于水。更而,平台之后,在于治理,少杀或不杀,利于皇上怀柔,恩达彼岸。”
施琅所言,全在社稷,却不曾想到坐在一旁的潘湖叟知道施琅经历,又揣摩圣意,说出另外一层意思来:“听施将军言,受益匪浅。老臣只是想问,将军如此处心积虑,全然为公,抑或掺杂私恨?”
此话正是帝心疑虑所在,康熙盯着施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潘阁老!”施琅脸上平静,语气却加重了几分。“郑成功杀我父兄,不共戴天,没有私恨,那是假话。十三年前上疏,自然有此成分。但这一十三年,皇恩浩荡,施某沐浴其中,感恩图报,是为第一。更而,权衡国与家,大小轻重,施某自能分得清。家仇比之社稷,鸿毛泰山,何能同日而语?设若让施某率师征讨,功成之日,当祭郑成功。琅与成功,虽是仇敌,情犹臣主,公义私恩,何敢含混!”
这一番荡气回肠的话,不仅潘、黄二人,就连康熙都受到了极强的感动,对施琅的人品有了更深一层认识。事实上,施琅重诺重情,在收复台岛后,即至台湾民众祭祀郑成功之庙致祭,对郑氏父子经营台湾之功绩给予高度评价——
“自同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民。逮赐姓启土,世为岩疆,莫可谁何……独琅起卒伍,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剪为仇敌,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是则已。”祭毕,施琅热泪纵横,泣不成声。郑氏官兵和民众深深为其冷静处理公私恩怨的广阔胸襟所感动。这是后话,不提。
直到此时,康熙帝完全识察了施琅这位臣子,不,更准确地应当是完全赏识施琅的才能和人品,不禁心想,难怪李光地、姚启圣这两位重臣力荐这个人担当征讨重任,此人确堪大用,遂道:“卿之所言,正合朕意。朕今日复任卿为福建水师提督,加封太子少保,即速赴任,整军备战,克复台湾,莫负朕望!”
施琅跪伏道:“谢主隆恩!”
施琅即行交割,忙赴厦门履任新职,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整船练兵,监造器械,不觉已过数月,早将一应征台战备扎实妥帖。
征讨台湾,关键在于澎湖一役。之所以关键,因澎湖为台湾门户,郑军多年经营,由骁勇善战的刘国轩统重兵据守。此役若是得胜,克台便成功大半——门户洞开,人心惶恐,这且不说,只郑军精锐主力歼灭于此,郑氏集团没了本钱,后面的事情便容易很多。在这一重大战略目标上,不论福建总督姚启圣这个帅,还是福建水师提督施琅这个将,谋略十分契合。但在时机的选择上,将帅却产生重大分歧。施琅主张待春季利用西南季风,从铜山开洋攻打澎湖,而姚启圣则主张用冬季北风鼓帆攻伐。将帅几经争论,僵持不下,只有上奏朝廷。朝廷派特使前来裁决,最终采纳总督主张。施琅无可奈何,只得移师北上,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十月初抵平海卫澳。
平海卫澳位于兴化平海湾半岛,明朝在此设卫,故称平海卫。原先,为不让南明海上武装征收粮物,朝廷令沿海居民全部内迁三十里。沿海一带没了人烟,田园荒芜,这年又逢大旱,数月未见滴雨,池塘干涸,即使剩得少许塘水,也是鱼死虾烂、臭气熏天。施琅率三万余水师进驻平海卫,用水成了最直接的难题。
却说施琅还在厦门整备时,这天天妃对水阙仙班及诸潮神道:“王师征台,为着一统,更有征台将帅,道缘早结,当应佐其为社稷建立功勋。”天妃顿了顿,接着道,“此次征伐,旷时两三载,其中将经历种种曲折,汝等必要精心。千里眼、顺风耳!”
“在!”
“即日始,水师动向,时刻察查,不得差池!”
“遵旨!”
“东海龙王!”天妃继续点名道。
“小龙在!”
“水师不日北上平海,将受饮水之困。汝将龙宫净水,供足三万人之需。再者,此地空旷有年,唯平海宫井堪用,是为源泉。”
“遵命!”
天妃最后又道:“此事关系重大,无论海潮仙家,或推波助澜,或退汐偃潮,或参阵施法,务要做足准备。潮班大王全责,水班晏公一贯,尚书统筹,听从法令!”
大王、晏公、尚书齐声应答,依次离宫而去。
却说施琅令部众四处寻找水源,半日里寻不到有滴水的井泉。数万之众,缺水炊煮,无以为饮,直把提督急得无处抓挠。他从舱室里出来,站在靠岸一侧的船舷,满脑子想着饮水的事,不经意间抬眼看时,见岸边不远处耸立一座天妃庙,直在心里责备自己,怎的急昏了头,竟然没想起天妃呢!
施琅忙命亲兵取了清香,登岸来到天妃宫。进得庙院,只见四处破败,甚是荒凉,却在殿门口一侧,存有一井。施琅急趋井边探视,也是干无滴水。施琅入宫,掸去天妃金身尘埃,又将香案净洁,这才燃了香,祈祷道:“琅率王师,出征台湾,至此候风信放洋。然大旱缺雨,枯井少水,无端受困。祈求天妃,解琅困顿,赐以清泉,俾源源可足军需。”祝毕,复至井边探视,枯井内竟然泛水有声,喷涌而出。
施琅唤来军士,拿了绳桶之物,忙向井内汲取,入口品味,却因距海不过数十丈,水苦且涩。施琅略一计较,又命众军士接连汲取,将那井水边汲边倒于院内。如此汲取一阵,再尝时,已然味转甘和。
数万人同饮一泉,军士轮流取用,昼夜不停,这井水却是喷涌不断,随汲随涌,不曾显出亏盈之迹。
施琅对天妃的感佩无以言说,即在心里发愿:“待到征讨凯旋,除了重修庙宇,还要在此处立碑,勒石纪念。”
他是一个重信义的人。三年后,施琅不仅重修了平海天妃宫,还撰立《平台纪略》碑,记叙天妃佐助累累功德,又在井边竖立一碣,亲书“师泉”二字,留与后人瞻仰。
有了泉水,后顾之忧解除,施琅便在平海每日里操练,等待冬季北风的到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