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台——童年纪事

钓鱼台——童年纪事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报名注册要填写籍贯及家庭住址,我在登记表上“籍贯”栏里写下这样一行字:“陕西省咸阳县钓台区钓台乡钓鱼台村”。老师看了,感觉很奇怪:“怎么都是‘钓台’啊!”

是的,我就出生在钓鱼台村——现在的陕西省咸阳市秦都区钓台镇钓鱼台村,一个名气很大的小村子,位于咸阳渭河南岸,在县城西南七八公里处。这里曾经是周朝名臣姜太公垂钓的地方,村子因此而得名。

村子西面的河湾里是一片树林,河岸上有一座庙,叫作龙王庙。庙前立着一通高大的石碑,碑上刻着“太公垂钓处”五个大字。庙里供奉着三尊神像,中间的神是龙王,两边的神分别是周文王和姜太公。小时候,轻易不敢进到庙里去,感觉很神秘,还有些恐怖。解放前,偶尔会有马拉的轿车或者吉普车到村里来,从车上下来些穿制服的人,听说是来看姜太公的。他们在龙王庙前指指点点,流连忘返。解放后,来的人渐渐少了。“大跃进”时期,河湾里的树被砍个精光,原来的林地都种上了庄稼。“文革”中,龙王庙完全被毁,石碑也被砸成几块,散落于民居,做了院墙或猪圈的基石。“文革”结束后,人们又想起了姜太公。尤其是在发掘地域文化的热潮中,地方文化部门曾有人来此考察。村里的有识之士多方寻觅,竟然找到了“太公垂钓处”的几块断碑,并且在原地把它重新立起来。更有农夫、村妇出钱出力,盖起了一座新的太公庙,虽未成气候,倒也香火缭绕。

但是,时过境迁,难成正果,咸阳钓鱼台作为一处文化遗迹很难走入人们的视线。岐山钓鱼台正宗的地位和优美的自然环境,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而今天的咸阳钓鱼台,守着河床宽宽、水流细细的渭河,河堤里面早已没有了平整的沙滩,疯狂的挖坑取沙使河床上遍布小丘和深坑;近岸处则被开垦成庄稼地,一块一块种着玉米、高粱和蔬菜。东西两面不远处是跨河而建的三号桥和西宝高速公路桥,一辆接一辆的大小汽车呼啸而过……而今的钓鱼台村,人口翻了几倍,原来的土坯房都变成了两三层的楼房;村子比原来大了好多,但耕地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水井也比原来深了好几丈。新建的三号桥跨村而过,半个村子被砍掉了。整个村子的改造、搬迁恐怕就在不久的将来,因为咸阳市渭河南岸新区的建设正搞得如火如荼。城市在膨胀,乡村在消失,一切都变了样……

但我记忆中的钓鱼台依然清晰,并且生动……

不知从什么地方流过来的渭河,在这里从西南往东形成了一个缓缓的湾,在这个河湾里是一片从来不会缺水的良田。在河湾与良田的怀抱中,坐落着一个只有30多户人家的小村庄。折尺形的街道,土坯院墙和被称作“关中八大怪”之一的“半边盖”农舍,掩映在高大的榆树和槐树的树荫下。村东不远处有一口甜水井,水井周围长着几棵高大的椿树和槐树,浓荫下是全村人饮用水的水源。每天早上,前来打水的人最多,肩挑手提,说说笑笑,把从水井到村里的一段路洒得湿漉漉的。井上架着一架水车,农忙灌溉时节,会有一头叫驴(学名“关中驴”,是一种体形高大、力气也大的驴,叫起来声音特别大,不是别的地方的那种小毛驴)拉着水车转圈圈,井里的水被上下循环的水斗提上来,到达最高点反转的时候,水斗里的水就哗哗地自动流淌到水槽里,再顺着水渠浇灌到庄稼地里。转动的水车像是一台古老的乐器,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和哗哗的流水声汇在一起,舒缓、悠扬的旋律就在田野里荡漾开来。拉水车的叫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伸长本来就很长的脖子大叫起来,一声高一声低,起起伏伏,响亮而悠长。

小麦、玉米和小米是地里一年四季的庄稼。蔬菜则以白菜、萝卜、大葱、菠菜为主,尤以红萝卜远近闻名。深秋时节,红萝卜地里像是铺着一层厚厚的绿地毯,手里攥一把翠绿的萝卜缨子,轻轻往上一提,就拔出鲜亮的红萝卜来,却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因为这里都是肥沃的沙质土壤,不会“拖泥带水”的。想吃吗?那就左手握紧红萝卜,右手攥着萝卜缨子用力一拧,再用萝卜缨子裹住红萝卜拧几下,红萝卜就被擦得鲜红光亮,干干净净。一口咬下去,满嘴掉渣,又脆又甜。离开家乡后,在城市的菜市场里见到的红萝卜(有的地方称之为胡萝卜),黄黄的颜色,粗粗的根,萝卜头反而细细的。掰开一看,中间一条粗粗的萝卜心,没有多少肉。这也配叫红萝卜?钓鱼台村的红萝卜那可真是红得鲜亮,萝卜头又圆又大,萝卜心又黄又细,红黄分明。

钓鱼台村的对岸是干旱缺水的渭北高原。站在河岸边向对面望去,两寺渡村和安村之间一段几里长的河岸,像一道山梁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掉进河里,一半还直直地立在那里,没有一点点缓坡,突兀,陡峭,让你无法想象那不过是黄土。渭河从它脚下流过,就像走进了峡谷一般。朝着对面大喊一声,会有回声传过来。那可是小时候的一种乐趣,几个伙伴一个接一个地拉长声喊,看谁的回声大而且长……记得钓鱼台村与两寺渡村之间曾经有过渡船,方便两岸往来。自从渭河上架起第一座桥梁,渡船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每到夏秋季节,时常会有暴雨或淋雨(连阴雨),河水上涨,几乎要漫过堤岸。但村里人并不惊慌,反倒像过事一样,老老少少涌到河岸上去看热闹——女人是不去的。有的人端着饭碗蹲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面,任涌动的河水一波一波地打湿脚面。最高兴的是小伙子们和娃娃们。每当河里涨水,水面上总会漂浮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柴草木料之类的东西,鱼也会多起来。小伙子们就脱光衣服,下河去捞柴、捞鱼,不光可以有不薄的收获,而且可以炫耀自己的水性,正是展示能耐的好机会。娃娃们则跑啊,跳啊,追着看谁捞得了一根大木料,谁逮住了一条大鱼,谁被泥汤一样的水浪打翻了半天才露出水面。会踩水的就像站在水里一样,眼睛盯着四周,一旦发现“猎物”,就会猛扑过去……钓鱼台村的人是不吃鱼的,嫌麻烦,不会做,也不会吃,捞到的鱼拿回家先丢进井里养着,然后再拿到县上去卖。有时候养在井里的鱼竟不翼而飞,养鱼的人也并不在意,哈哈一笑,就算过去了。娃娃们却有另外的目标——在捞上来的河柴里找花生吃,眼睛尖的,一把拽出一堆绿油油的花生叶子,下面保准有一嘟噜被水泡涨的白生生的大花生……

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不管发多大的水,钓鱼台村始终没有被淹过;即使周围的村子都被淹了,钓鱼台村也没事儿——龙王爷保佑着呢!长大后才明白,那是因为村子的地势较高,不然怎么能做钓鱼台呢!

洪水过后,河面平静下来,浑黄的河水有时也会变得清亮起来。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渔船从上游缓缓而来。这种渔船很奇特,它不是“一叶扁舟”,而是由两个连体的“一叶扁舟”组合而成,两舟之间有两尺多宽的距离,用木条相连,构成双翼形,十分轻便。打鱼人或双腿分开,脚踩两条船稳稳地站着,或蹲在两船之间的木条上;时而用长篙或左或右地点一下,时而抡圆双臂撒下渔网。渔船不久便从视线里消失了。到了后晌,打鱼人挑着渔船,光着双脚,在河滩上向着来的方向走去,就像拉纤一样——这种小渔船是无法逆流而上的。如果对现在村里的娃娃们说河里曾经有过打鱼的船,他们是很难想象的。

冬天是枯水季节,只剩下一道窄窄的水流,并且大多时候会靠向北岸。这时候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光秃秃的沙滩。沙滩最适合做摔跤的战场,而且可以捡到做毽子用的雁毛,于是河滩又成了娃娃们的乐园。那时候自然生态良好,秋冬之交,天空会有一队一队的大雁飞过。有时候大雁会落在河滩上休息,甚至过夜,雁毛就成了大雁留给我们的礼物。粗壮的雁毛要剪开才有用:截取一段雁毛管,把下端剪开,将它弯成直角,上下用两个铜钱夹住,再用布包住缝好,然后在竖直的雁毛管里插上从公鸡脖子上拔下来的鲜艳的鸡毛,一个毽子就做成了。有时候看到成群的大雁落下来一片,我们就在沙滩上小心翼翼地爬向静静地卧在远处的大雁,企图摸一只回来。当然,成功的概率很小,还没等我们到跟前,大雁们就呼叫着纷纷飞起了。听说雁群休息的时候会有一只雁放哨。但我们却乐此不疲,有时竟连上学都忘了,结果可想而知——不是被老师教训,就是挨家长的打骂。当然,晚上是不能去河滩上玩的,大人说河滩上有鬼,有狼……说有鬼是吓唬小孩子的,有狼可是真的。那时候,时常会发生狼把猪圈里的猪叼走的事情。

由于水源充足,物产丰富,这里被称为咸阳的“白菜心”。但是,也有水多的苦恼。秋天,阴雨连绵,地下水上涨,蹲在井台边,能用水瓢舀到井里的水。村子南面有一片庄稼地地势稍低,地下水会漫上来,明晃晃的一片,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玉米、谷子都泡在了水里。大水退去,地上会泛出一层白色的粉末状的东西,那是碱。一旦变成了盐碱地,那就除了蒿草之外什么庄稼都长不起来了。

咸阳县姜太公钓鱼台(摄于1927年)

说来好笑,在渭河边长大的我竟然不会游泳,这在村子里的男孩子中是极少数。原因有二:一是家里管教得很严,二是我从小体弱多病。虽然不曾“中流击水”,但并不妨碍我依然可以从渭河滩上获得许多乐趣,那里可真是儿时的乐园啊!

从出生到1953年离开,我在这个叫作钓鱼台的村子里生活了12个年头。这里是我的故乡,永远铭刻着童年的美好记忆。

(2000年8月)